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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的今天:莫林天门篇

莫林天门】

  

水之章

我到达莫林天门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在那里等着。等离得近了些,发现居然是东方末。

巴洛斯在月空星流门吃掉的大量点心看起来很有用,因为这一次他带我到莫林天门居然没有一点能量不够的样子,反而是神采奕奕。我觉得巴洛斯骗我了,他不回去寒山星门肯定不是能量不够,是因为他想来玩了。我不打算揭穿他,因为我的确一阵子没带他出来玩过了。

只是等巴洛斯把我放在地下,我清楚地看到东方末靠着树,看我一眼挑了挑眉,然后勾起一个挺好看的笑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这里不太欢迎我。

那虽然是个挺好看的笑,不过有些笑并不一定代表友好的意思。东方末的性格就算在这些年再怎样变的沉稳,也不会喜欢搅和他好事的家伙。

不过对于东方末的话,我倒是没什么负罪感,反正无论他欢迎与否,也不能把我赶走不是,况且这家伙每次都这么狂妄,我早就养成习惯无视他那种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内心炸毛的脾气。

于是我也挑起一个温温和和的笑。

“好久不见,东方末。”

“好久不见,凯风。”

他淡淡勾了勾嘴角,这次算是有那么点真心实意,毕竟我们的确很久不见,作为孤斗星门的族子他一向要强,忙着继承族门,思索怎样篡掉星火罗门的领导位置,其实这已经可以作为理由了,只是我也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主动去找谁只是为了叙旧。对于他而言,昔日队友依然是队友,却也并没有到要让他主动联系的地步,当然,除了蓝天画。

我耸了耸肩,问他,“你不打算邀请一下我么?”

“啊,抱歉,”东方末淡淡看我一眼,“我也是这儿的客人。我只是来确定一下沙曼是不是在耍我,然后考虑要不要报复回去。不过我的确没想到你会跑到这来,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凯风。”

“沙曼?”我觉得受到了打击,不过面上好歹还笑的淡定,“你说沙曼告诉你我会来这里?”

“没错。”他伸了个懒腰,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撇撇嘴,“她说你会来这儿住几天,我们赌了三袋月光宝石,看来我输了。我以为你不是那种喜欢打搅别人的人。”

“可能我有所改变,你不知道而已。”

我只能这么回答,不免有点苦笑的意思。

月光宝石?沙曼还真是为她的阵法大范围搜集材料,但为什么她这么了解我的行程。果然是这样么,巴洛斯……我忽然觉得不该这么好心带他来这里散心了,等这次回去我一定加大他的训练量,顺便减少他和沙曼的来往。

“走了。”东方末淡淡道,走到我前面去,却又停下来补充了一句,“对了,天画盼着你来好久了。”

这话听起来平淡不惊,甚至带了一点捉摸不透的笑,我倒生生听出了那么一点威胁的意思,忽然就觉得在莫林天门的日子也许不会那么好过。东方末也是进化了,嘲讽技能都在升级。

不过我倒不介意他的不友好,甚至有点愉快的接受了,我还没忘了这次出来之前的初衷,和东方末好好打一架。在月空星流门的时候这个念头愈发频繁,的确很想找什么东西缓缓那种奇怪的心情。不过我倒没想过和小熠切磋,大概因为我们之间从没有过什么冲突,或者是因为,在月空星流门的星星下面看着他,我就觉得没什么话可以说了。

我正八面神游,忽然听见东方末轻飘飘问了一句,“听说你前几天在月空星流门?”

“……嗯,对啊。”

我回过神,点点头,想了想大概又是沙曼告诉他的,估计他现在心里在想,凯风牌电灯泡,到哪哪亮,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这样么……”谁知道东方末又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我正打算开口问问他,他倒是笑了声就走了,孤斗星门的族子专用的身法,简直一瞬间就影子都看不见。

他果然当自己是客人。我叹了口气,只能自己一人走进眼前黑色的森林,莫林天门前后都有著称的森林——黑沼泽森林和精灵森林,前者设立了特殊的阵法为防制什么小喽啰闯进这种隐居圣地,后者据说是他们族门的禁地。

黑沼泽森林并非很难走的地方,这只是个平常的阵法,虽然常有变化,不过并不难解。我本来想叫巴洛斯带我直接飞过去的,可是想起来沙曼貌似什么时候说她要这里的摩罗果,于是索性就帮她一个忙。虽然说她好像是带坏了巴洛斯,不过毕竟她算得上是唯一在罗刹之战后和我常有来往的人了,我们近几年愈发熟络。在当时的那场战斗里,其实她并非我们最早认识的,也不是最重要的伙伴,可她是我现在相对最熟悉的一个了。

有时候事实也仅此而已,实际上我们从不联系。曾经也许是最亲密的伙伴,但从不联系。

我摘下摩罗花旁的墨蓝色叶子,不再想这些以前的事。摩罗果其实只是一种细小圆润的果子,与其说是果子,更像是漂亮的黑珍珠。深红的摩罗花总是生长在花枝的最顶端,而摩罗果总是隐藏在它们的花瓣之中。

我拨开花瓣,里面躺着一颗黑色光泽的摩罗果,我把它从花蕊处拿出来。摩罗花的表面闪过暗红的光,然后快速陷入了枯萎,灰色的花朵掉落在泥土里。摩罗果的寿命很长,并不像花那样容易枯萎,所以我并不担心时间过后它们不会完好如初。

我找了十来颗结了果子的摩罗花,将摘下的果子放入口袋里,然后开始循着阵法走出这片森林。莫林天门的黑沼泽森林并非徒有虚名,到处生长着奇异的树藤,且夹杂着幻境的迷惑,如果不小心走错道路,就会不知不觉陷入真正的沼泽,这也让黑沼泽森林充满着诡秘的传说。

我其实并不喜欢这里,因为有时候看着它会觉得很磅礴。这其实是一种违和,分明以奇异著称,然而一眼望去,到处是整齐的黑云杉,枝干盘绕着墨绿的滕蔓。乌黑的扇形叶片遮掩了大量的阳光,只有细碎的亮影落下来,可它们的光又太零散,不足以覆盖这片森林。

  

木之章

“我回来了。”

“哦,凯风呢?”

“黑沼泽森林里。”

“什么?你把他扔在那了?”

“巴洛斯会飞。”

“可是凯风现在还没到!”

“那就是巴洛斯吃得多了,飞不动。”

“……东方末!”

“嗯?”

“你就不能尊重一下我们莫林天门的待客之道?!”

“尊重了啊,我听你的去‘迎接’他了。”

“把他扔在黑沼泽森林里?”

“他自己出得来。”

蓝天画只能说她这些年来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耐力有要破功的趋势——东方末像是听不见她的悲愤之情,慵懒地靠着门口的那棵槐树,微微仰着头去看刚盛开没多久的槐花。

看起来真是会享受生活啊。真是……

让蓝天画很想找一块砖拍在他脸上。

凯风当然走得出黑沼泽森林,那里的阵法是给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准备的,凯风也肯定不介意。但是慧山长老又不是凯风,要是让相当看重族门礼仪的长老知道自己让寒山星门的族子过黑沼泽森林,那就是对寒山星门的不敬。到时候一定会被慧山长老嘲笑的好吗,她已经快要到继承星门的年纪了还要被嘲笑吗?

说起来长老那家伙真的是老了吧,是吧,把东方末这种生物放到莫林天门来恣意妄为。还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天画啊,你也是时候该嫁出去了,我看那东方末不错。

说起来那一脸忍着笑的表情她难道就看不见吗?分明是幸灾乐祸地在暗示“天画啊你就从了他吧我是治不住你那小子还治不住你吗”,不过她也年纪不小了,总不能和以前一样笑得灿烂无比说长老你一定想多了,抬杠这种事情已经不适用于她的年龄。于是莫林天门的继承人为了表现出她的懂事体贴识大体只能忍下一肚子吐槽的欲望给自家长老说好,我试试看。一老一小相视微笑,看似一片和乐融融实则暗藏诡秘,一个得意洋洋一个咬牙切齿,就看谁赢得过谁。

蓝天画觉得自己是有史以来最悲哀的继承人,自家长老和别人家的族子一条心来对付她。于是蓝天画怀着一腔无法抑制的悲愤之情走到东方末跟前,硬是扯出一个很假的笑来。

“东方末,我们打一场吧。”要不然她会被气死的。

“嗯?”东方末这才把视线放低来看她,和她对视了一会忽然勾起唇笑了笑,“好啊。”

“怎么比?”然后东方末站起身,把落在他身上的细碎花瓣拍掉,语气淡淡地问。零碎的光打在他身上,衬出他身材修长,在加上长了一张英俊的脸,蓝天画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是相当有美感的画面。

其实蓝天画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东方末在想些什么,她以为他们自从互相认识起就是两看相厌的关系,虽然他们似乎都有所改变。她记得以前的东方末是相当狂妄的家伙,为了个队长的名号就能对人家处处紧逼,整天处于战斗状态,挂着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不服来战”的招牌表情。而自从打败罗刹,日子变得安稳无聊之后这家伙变得懒洋洋的,话是越来越少,相貌值和毒舌程度则成反比地增长。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好像变的也不是太多。一个能气人一个容易受气,现在受气的蓝天画抗打压能力越来越强,但不炸毛不代表不生气——只是为了显示出一族继承人的气质还得憋着,这无疑是一件辛苦的事。

“喂,你不是要打一场么?”东方末在她眼前摆摆手,见她没什么反应,于是带了点笑意,“害怕了啊?”

“谁怕啊。”蓝天画回过神来也笑,语气耐人寻味,她不知道自己的悲愤之情能从这陈述句里传达多少出去,“精灵森林前面的空地,那儿宽敞,是决战的好地方。你要是输了就回去,怎样?”

“好。”东方末点点头,依旧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你要是输了我就可以随意在这借住,你不准拦着我。”

蓝天画正要答好,耳边忽然传来针轻微的风声,她毕竟是龙武族的战士,觉察力极为迅敏。她回过头的时候听见东方末很轻地嗤了一声,然后蓝天画就看见凯风就站在后面,眨眨眼睛,很无辜地的看着他们两个人。

“……我刚刚从那边走出来。”凯风指了指远处的黑沼泽森林,然后耸耸肩,“我听见你们说要打一场。天画,我替你和东方末打一架怎么样?我这两天正想试试身手。”

  

火之章

今天是法月长老去世后的第三天。

我最终还是没有离开月空星流门,因为祸患这种东西在特定的时间总会纷至沓来,根本不给人以喘息的机会。在我收拾行李打算离开一段时间的时候,百诺告诉我,她找到了法月长老留下的水晶球,里面最后留下的是法月长老看到的最后一场星象变故。

百诺也懂得星象,她说根据水晶球的记载,那是一颗从未见过的红色煞星,几乎是一瞬间的无中生有,硬是打乱了群星的运行轨迹。奇怪的是,这颗煞星在月空星流门的星象台上根本无法观察到——当然,这是百诺的说法,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多了颗星星长老就会被反噬,但有一句我听明白了:这颗该死的星星可能象征着下一代的黑暗力量。

这是关乎整个龙武族安危的问题了,搞不好我们得重拾旧业,继续来一场斗龙大战。

百诺在星象台呆了整整三天,推演出了那颗煞星降临的地点在皇沙星门的迷幻沙漠,不过那是根据水晶球记载的时间,法月长老观测到这段星象时离现在有一段日子了,现在星象又毫无异常——我们并不确定现在去那里是否能有所收获,但我和百诺还是决定召集所有斗龙战士去一趟迷幻沙漠。要是黑暗力量真的诞生在那里,单枪匹马无遗是送给恶龙的免费午餐。而前几天还困扰我的恋爱问题,现在看来,只不过是极小的闹剧罢了。

一切都很显得很匆忙,我们只有半天的时间收拾一点必备的行李。我出门的时候,百诺已经在外面等我。入目的背景还是一派祥和,几个小孩在玩捉迷藏的游戏,百诺对法月长老的去世封锁了消息,人们意识不到灾难即将来临,以为他们的长老依旧在无形中守护着族门的安全,以为他们仍旧能活得与世无争。他们不知道我们今天离开后,这个族门将失去安全屏障,平和只是表面,一层薄纸似的一戳就破。

我问百诺,“你就这么走了,族门没关系吗?”

“不会有事的。”百诺低着头淡淡道,“我已经施下了保护结界,就算真的遭遇侵袭,霍金司长老也不会坐视不理。”

“百诺,说真的,”我叹了口气,“我真怕月空星流门会遇到什么事情……你应该留下来。”

“我必须弄清楚这次的事,如果真是新生的力量,斗龙战士一个也不能少。这里不会出事的,小熠。”百诺看着那几个捉迷藏的孩子,语气听不出平淡还是起伏,“我不会让这里有事,你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守护这个族门。”

米拉和烈古拉载我们出行,临走之前,烈古拉在月空星流门的上空盘旋,我才发现这里真的是惊人的美丽——北面的魔藤林笼着一层浅蓝的雾气,两面是连绵而下的青色山川,山顶有常年不化的积雪,如同镶了一道银边,透着一点儿冰冷的气息。而悠长的金色河流温柔地环绕整个族门所在的山域,那是星流河,传说那里是神灵安眠的地方,能够实现人们的愿望。这个族门有一种神秘而温柔的韵味,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幻境似的安详,这一点独一无二,所以无可代替。

最终我们离开了月空星流门,先去找距离最近的蓝天画和东方末。其实在这之前我没想到会在莫林天门遇见凯风,还是身处那样的境地。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水之章

我再次睁开眼睛,入目可见的是绿林奇幻如同梦境的模样,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遍布在这片神奇的土地,看起来都是些古老的植物了,而且似乎有……灵性?

“嗯……斗龙战士?你叫什么名字?”这时候,脚边一枝红茎的花朵抖着叶子问我,她柔软的茎干摇来摇去,蓝色花瓣稍稍合拢着,流转出柔和的光——好吧,的确很有灵性。

我说:“凯风。”

“那,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我点点头:“精灵森林。”

“你怎么来到这里?”

我沉默了一会:“大概是……被人算计进来的。”

苍天可鉴,我要求和东方末打一架真的只是为了“切磋切磋”这么单纯的理由,但东方末似乎,呃,误会了什么——他好像以为我有成为他情敌的危险,因此需要惩戒。可是仗着自己熟悉地形,居然用计把我引到精灵森林的入口,这里再怎么说也是莫林天门的禁地,我现在有些怀疑我们是否曾经真的是队友啊。

“那么不是你的错。”那朵花上下摇摇她的花瓣,像是在点头。然后她又问,“需要帮忙么?”

“如果可以……能带我走出这片森林吗?”我顿了顿问道。

我从没来过这里,而充斥着精灵森林的传说一向神秘,据说在这里容易迷失在自己的梦境里无法走出去,正因为在这片森林失踪了太多人,因而才成为了莫林天门的禁地,我想还是尽早离开好些。

“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得跟着我,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才能带你回去。”

这话有些答非所问,然后那朵花开始动——准确的说,她开始拔自己的根,在一阵折腾后,她在一片松软的泥土上抖了抖自己深绿的根须,最底部的绿色微微打着卷,而紧接着她竟开始用这打了卷的根须在土地上滑行——她在走路。

“嗯,精灵森林的植物……都是像你这样的么?”都修炼成精了啊。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尽管有些不礼貌。

“怎么会啊。”那朵花语气藏了一点骄傲,抖了抖她漂亮的花瓣,“只有对灵气有感悟的花才能被赋予思考和说话的能力,那些树啊,草啊,还有藤蔓,都不可能有这样的天赋。”

“对灵气有感悟的花?”

“啊,那就是……”那朵花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沉默了,“斗龙战士,你的问题有些多了。”

“好吧。”我耸耸肩表示我不会再多嘴,“那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呢?”

“一个神奇的地方,那是这片森林唯一的出口,也是人们迷失的媒介。”那朵花开始卷着根须向前走了,我不得不快步跟上,“实际上这都是你自己的决定,可你现在却在跟着我寻找你自己,是不是很有趣呢?”

“……”听不懂。

不过精灵森林的花似乎懂得很多啊。

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茂密的树林,好在体质还不错,所以并不是很累,但是那朵花始终保持自己的速度走着,不时和我搭几句话。到了天边泛上金色,那朵花终于停下来,将根一点点扎入土中。

“这里也有黄昏呢……我要休息了,你可以找一些食物,这里到处都是野果。”

“野果?”我有点不放心,“吃了的话他们会在我肚子里说话么?”

“我说了,只有花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而且这片地域有这种能力的花只有我和一朵月光百合。”那朵花说完打了个哈欠,接着蜷着茎叶开始休憩。

我叹了口气,去旁边的森林摘了一些野果,好在这些果子并没有什么奇特,和六越山的野果区别不大,我也就放心吃了些。我打算召唤巴罗斯给他开饭的时候,发现竟然无法使用斗龙召唤器,而和巴洛斯的心灵交流也被一股力量切断了。

精灵森林的力量难以察觉,但我若隐若现感受到它非常磅礴——从那朵花就可以看出来了——胜过我曾经去过的任何地方。斗龙战士是六越山的荣耀,然而在这里我的力量都被限制起来了。就像是……像是在另一个世界——这大概是错觉。

第二天黎明时分,那朵花带我来到了目的地。

这不算个独特的地方,至少对于到处奇花异草的精灵森林来说并不独特,甚至还有点荒凉的意味,周围稀疏地长着几株低矮的小草,一颗枝干盘虬的树伫立在那里,金色的叶子笼出一片凉荫。这树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可比起一路上见到的大树来说并不算最魁伟,也不算最奇特。

“走过这棵树。”那朵花说。

“为什么?”

“这样能带你回去。”花轻轻摇摆着它深红色的茎,像是说着什么古老的神秘的谶言。

我还是决定试一试,于是我走过那棵树。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向四周望去,景致也没有一分变化,只是回头的时候,那朵花已经不见了,然后我听见一声模模糊糊的叹息声从那花刚才所在的地方传来,但我甚至找不到那朵花的根茎在泥土上滑行的痕迹,就像她不曾存在似的。我伸手试着触摸那颗大树,树干上粗糙的皮铬了我的手,头上的茂密的金色叶子在风的吹动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太奇怪了。

就像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就像……在梦里。

  

木之章

对于蓝天画而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多了,让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毕竟也是莫林天门的继承人,又是龙武族最优秀的斗龙战士之一,与罗刹的一战之后,她很少有过这种紧迫到疲惫的感觉了。

烦心的事到底还是要从凯风来莫林天门的时候说起。

那天凯风被东方末那家伙困在黑沼泽森林,其实并非什么大事,最多被慧山长老说几句也就是了。可是那个该死的东方末说话太考验忍耐力,她一时没忍住就向他下了战书,这其实也是常见的事了,东方末自从来了莫林天门以后,他们两个没事总是互相看不顺眼,背地里给对方挖坑的事也没少做,东方末陪她打打架什么的自然也不稀奇。

说到底,蓝天画只能心里偷偷地后悔当时为什么地点要选在精灵森林的附近,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天知道凯风刚好会找到那里去,并且很明白地表示要和东方末切磋切磋,而东方末挑起一点笑也就那么应了。当时蓝天画也只是觉得气氛有点诡异,但想想人家两个对练提高一下水平也没什么,作为这里的主人不允许的话倒显得没有待客之道。而且凯风这么一闹她也没了斗志,索性就表示那你们切磋吧我先回了。

谁知道自己一回去,东方末就不对劲了,竟然连孤斗星门的绝技都祭出来。凯风本就没抱死斗的心思,自然就落了下风,而东方末似乎是故意的,最后的那一招叫做“空”,一贯的孤斗星门风格,空间性的绝招。没有攻击力,但可以把对手瞬间转换到另一个空间里,有点类似空间魔法,但比之一般魔法出其不意。

于是事情就糟糕了,据东方末所言,他把凯风传送到了精灵森林里。

精灵森林不是黑沼泽森林,那是莫林天门百年来的禁地,只要是进去的人,几乎没有人出来过,即使有能出来的,对这地方也是如同躲避洪水猛兽,蓝天画自幼生在莫林天门,却也从未有过半点机会碰这个似乎深不可测的禁地。

可是东方末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只是草草回应,“他说要切磋的,我只是不小心而已。再说了,要是都没办法从那种地方出来,就算不上斗龙战士了。”她一时都觉得心里有点发凉,无论如何她从没想过东方末会是这个样子……他一点都不担心曾经的队友么。

蓝天画忽然觉得忍不住这家伙的样子了,也就没忍,和东方末大吵了一架,吵了些什么也不清楚,反正她摔门而去的时候东方末脸色很不好看就是了。

她懒得招理东方末,心下却没什么底。本来觉得这事情非同小可,毕竟凯风要真出了什么事……她都不太敢想下去。

本打算请教一下慧山长老,结果还没来得及去,就听到洛小熠和百诺来到莫林天门的消息,本来还想这两人不是在月空星流门约会么怎么有心情跑自己这儿来,结果看到百诺那有些苍白的脸色才知道是真出了事情。

“法月长老去世了,”百诺随便一句话就把气氛推到了严肃到过分的地步,她来不及悲伤或者惋惜,因为她太了解曾经的队友了,从对方的表情她就知道这事情只是个导火索,真正的火线正在燃烧。

于是蓝天画死死压抑住内心那一点不安,干着嗓子问,“还有呢?”

洛小熠少抓了抓头发,少见地笑得有点苦涩,“百诺从水晶球里看到,可能新一代的黑暗力量复生了……如果真的这么快的话,那么他的成长速度要比罗刹暗无可怕得多。”

蓝天画忽然觉得心里一沉,猛然想起刚才和东方末吵架的事。如果事情严重到这种地步,那么这两个人的来临肯定不是叙旧,只可能是要召集所有的斗龙战士。那样的话,凯风……

蓝天画当时就觉得手心的汗水愈发地黏腻,她没接话,只听见洛小熠接着说,“所以我们要召集大家一起,凯风不是来了这里么,还有东方末,我们现在就得出发。”

蓝天画只觉得心脏都沉到了谷底,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凯风……在精灵森林里。”

  

水之章

正是黎明时分,朝霞从天边升起,是那种很扎眼的明亮,整个森林都蒙上了温暖的曙光。

我拿起昨天剩余的果子咬了两口,这里的野果不算什么美味,但至少水分十足,清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这让我的心情稍好了一点。早上刚睡醒就有野果吃,在精灵森林这种奇怪的地方,待遇还算不错,只是一想到怎样走出这个森林,我的好心情就蒙上了一层尘埃。

这已经是我徘徊在这个地方的第三天了。

那朵奇怪的花从那棵树下消失之后,我找了半天都寻不见它的影子,最后我只能不情愿地得出结论,那朵花在诓我。于是我只能自己一个人独行寻找出路,然而这个森林简直是诡异到了极点,哪怕按着标记,沿着同一个方向一直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在我依据太阳的方向沿着东面走了一天之后,发现了我出发时做过标记的那棵树。

我试着用其他辨别方向的办法,尝试着找新的出路,可是结果无一不是回到原点,经过三天的时间之后我发现我对这个森林真的是完全摸不到头绪。

唯一能确定的只是这里的诡异,说真的,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一点直觉,仅存的本能告诉我这里并不危险,这个森林的气息很温和,只是有一种静到不对劲的安详。

然而那点直觉也并不一定可靠。我能做的只是不断地想方法找出路,我叹了口气,拨开生长得丛密的紫色腾叶。这次只能是碰运气了,也许就这么碰出去了也说不定。我刚要迈步的时候,一阵类似于衣袍翻卷的风声响过,就在我身后。

依靠着多年残存下来的战斗本能,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过身,一下子怔住。

“……小熠?”

“诶?”他抓了抓头发,然后笑起来,是那种看起来很开心的笑,“凯风,终于会碰见你了。”

我思路还没反应过来。小熠……他不是应该在月空星流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喂。”我的脑袋被敲了一下,就看见他凑近来的脸,“你这是傻了么?”

我这才回过神来,“没有,就是吓了一跳。”这距离有点近,他暖烘烘的呼吸落在我脸上。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下意识地就后退了一步,扯了个自然点的笑,“你怎么会在这儿啊?不是应该和百诺一起吗。”

“嘁,你还说。”他怨念地看了我一眼,“你莫名其妙留封信就走了,我越想越不对啊,害怕出什么事,实在不放心就来找你了。果然,一打听才知道你掉到莫林天门的禁地了,当然得救你出去啊。”

我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反应,似乎这个时候我应该很开心,然后讲一句谢谢,但莫名的,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就像是……在月空星流门时那样。我出神地想我越来越不对劲了,从看到星流河的那天开始就愈发不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因为大家一起进来的话太危险了,这里毕竟是禁地,所以天画告诉了我走出这里的办法,让我来带你出去,他们在外面守着,也好应对突发状况。”

“你有办法出去?”

我有点诧异,这里明明从哪里都走不到尽头,怎样都在绕圈子,他能有什么办法出去啊?

“跟我来就好了。”他故作神秘似的笑了笑。

我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诶,你怎么都不好奇一下啊?”小熠有点沮丧的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地摊开手掌,手心是一块蓝色灵石,四边晕着一片安静的蓝光,缓缓从他手中升起。

“只要跟着这块石头走,就能从这片森林出去了。”

他话音刚落,那块蓝色的灵石已经在空中向前飞去,似乎受着什么指引似的,领出了一条道路。

那蓝光似乎有点熟悉,然而我一时间想不起来。

“凯风,跟上啊!”小熠跟着那块灵石跑过去,在前面向我招手。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也跟上去,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小熠来到这里并没有让我觉得很安心,实际上那种奇怪的直觉一直在我心底涌动了很久了,那种不对劲的安详,很难以说明的,有关于这里的力量的气息。

整个精灵森林里都充斥着一种让人觉得虚幻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术之章

本来沙曼在皇沙星门已经白吃白喝了好长一段时间了。面对稀客的到来,空沙长老当然谨遵待客之道,让子耀热情招待她——哦没错,是斗龙战士里最为正太的子耀招待她。所以她怎么舍得走呢?沙曼想,每天被一个正太用治愈的声音叫姐姐是多么让人享受的事情啊。虽然赖在别人族门不走有点败坏自家族风的嫌疑,不过这就是龙昊天的事了,它总觉得龙昊天那只腹黑当族长它们术星门也没什么族风可言。

子耀已经在皇沙星门大范围的沙漠里人为地弄出了不少绿洲——他在皇沙星门成立了一个“森林组织”,专门研究如何在沙漠附近种植树木,研究课题还挺高深的,比如如何改善土质,如何植入水源等看起来学术性很强的问题。皇沙星门有影响力的家族很多继承人都跟着他干这个,因此人力物力都不缺乏,大家还能一起开会讨论组织的大小事宜。

而子耀也没有怠慢沙曼,他还挺喜欢沙曼的,每天闲得无聊都会找沙曼姐姐陪他打打近身战,请教请教沙曼姐姐关于如何更好地去养加布多。作为回报,皇沙星门的金灵之渊特有的谬神沙被打包好送给了沙曼——顺到材料的沙曼很满足,于是每天和子耀聊聊天,自己摆摆法阵,没事和巴洛斯通个信什么的,沙曼觉得自己真想就这么住在皇沙星门了。

可能是日子过得太好了,就要出点什么意外来中和一下。子耀接到一封信,从月空星流门加急送来——叙述了法月长老的全世和黑暗的觉醒,那封信由百诺以月空星流门族长继承人的身份动笔,邀请皇沙星门的斗龙战士与他们同行。而就在那封信送到子耀手里之后那一天,她发现自己无法联系到巴洛斯了,通信法阵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阻隔,那力量很熟悉,庞大,深邃,富有生命力——她知道那是什么,精灵森林的结界,只有那里的结界给人这样的感觉。

沙曼不清楚她是否在得知“凯风可能出事了”这一讯息的瞬间感到慌乱,至少一分钟之后她完全冷静了下来。子耀把信的内容告诉了空沙长老,空沙长老听到法月长老去世的消息后沉默了很久,仿佛在一瞬间终于完全地陷入了苍老,他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皇沙星门传统的祈祷。然后缓缓睁开眼看着子耀,那不像一个族长的眼神,那时候他仅仅只是一名慈祥的长辈。

“去吧,孩子。”他说,然后把手里的权杖递给子耀,“这是皇沙星门的象征,由你保管了。”

子耀接过权杖的时候沙曼觉得那还是个孩子,她不知道责任会不会逼着他长大。子耀在宫殿外问他,“沙曼姐姐要一起去吗?凯风哥哥也在那里。”沙曼一怔,连子耀都习惯性的把她和凯风联系在一起,她沉默了大概一分钟,然后摇摇头,“不了,我先回术星门和大哥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沙曼姐姐,再见。”子耀临走前挥手向她大喊,他在圣龙形态的加布多身上坐着,看起来很小,那更显得他只是个孩子。他对她喊声发自内心满是真诚,她都不敢不回应,她也向他挥手,但没说再见,而是压低了声音说“保重”。她猜子耀没有听到,他们的距离太远,而那天天气不好,耳边风声猎猎。

子耀走了以后她也踏上旅程,她当然没有回到术星门,只是捎了一封信回去给龙昊天报平安。其实那股力量是由她最早察觉,月空星流门的占卜更适用于预测运势,对于力量的察觉并没有她的法阵敏锐,那股力量大概是在半年前就有了痕迹,只不过这阵子得到了契机似的发展迅速。

她这几年来几乎去遍了龙武族的每个地方,并非没有原因。星流河,魔藤林,星斗神台,烈焰沼泽……最终力量的根源锁定在两个地点,精灵森林、迷幻沙漠。精灵森林她去过了,那里的力量很磅礴,虽然混杂着黑暗但并不呈吞噬的迹象——所以迷幻沙漠是最好的藏匿处。她不需要离开,她只需要深入这里。如果别的地方出事,那必定是那所谓的黑暗力量在这里搞的鬼。

沙曼拿出她一路背着的包裹,里面装着激活法阵的各类材料——她在皇沙星门门前的地面上用树枝画了三级时空法阵的图案。然后向六芒星的空格填补她收集的材料——星火罗门的烈焰珍珠,孤斗星门的天光散,皇沙星门的缪神沙,寒山星门的寒冰晶,莫林天门的精灵泉,月空星流门的深海之泪,最后一样物品放上去的时候六芒星被白色的发亮的线连接起来,时空之门自此开启。

她只有依靠法阵才能越过迷幻沙漠的结界,别无他法。沙曼要迈步走入时忽然顿住,她是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很多事情,这几年来几乎夺取了她所有安眠的记忆。

她想起来在几年前她去寒山星门的时候,那时候罗刹一战过去一年了,凯风躺在门口看着天上的云,她过去敲他的头,说喂,现在战争结束很久了,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呢。凯风说我很开心啊,想起来那时候我们赢了,就觉得自己真是很庆幸,很好运气地活下来,只是大家回到族门后都很忙……偶尔无聊而已。沙曼挑挑眉,她当然不会说我们可以分享,大家觉得她应该这么做她就不会这么做。

那个时候无数个夜晚她看着术星门黑暗的天空,天上有她用法阵给自己幻化出的很多星星,然后看着那些假的星星告诉自己,你不是她,你也许是那颗星星,但你不是她,你是你自己。她睡前会害怕,她害怕某一天醒来她只记得自己叫做沙曼,忘记了属于自己另一个名字,然后真的变成了那个女孩。所以这么久她都告诉自己,你不喜欢凯风,你是不属于这里的陌生人,你是你自己。

是么?

她淡淡地发出一声嗤笑,在术星门,她的卧室里有很多信压在箱子最底,那是罗刹一战的时候就被放好的,那个叫做沙曼的女孩写给凯风的信,每一封信都简短而熟悉,好像真的是她亲自动笔。这么长时间她最怕的就是迷失,然而属于沙曼的记忆一点一点在她的脑海里刻下印记,连带着她的感情都在复苏——她的确在紧张凯风没错,那种羁绊像是很早就存在的枷锁。

沙曼想,真希望这是一场梦。然后她觉得风刮在脸上有点疼,时空之门的光有点刺眼,脑海里的记忆有点过于真切,所以这都是真的,不是幻觉也不是梦,没地方躲避。

然后她又想起了凯风,他现在还困在精灵森林里。

那里最古老的精灵之树能让你看见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梦境,你在那里遇到了什么呢?我去精灵森林的时候遇见了沙曼,和我一模一样的同一张脸,然后她问我你凭什么夺取我的生活?我说你没资格这么对我说,你不是她,接着迷雾就散了。我还知道东方末在那里遇见了蓝天画,上次见了他偷偷用法阵看的。

你会遇见谁呢?凯风。让我猜猜,洛小熠对不对?其实很好猜啊,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喜欢把我们凑在一起,明明你和我都不想这样。

然后她终于踏入了法阵,一阵刺眼的光笼罩了一片天空,然后一切归于寂静。风猎猎吹过,残留的法阵痕迹被沙尘掩去,夕阳就是在那个时候慢慢露出来的,被风吹得模糊的血一样的残红,仿佛万物都要归零。

  

火之章

最近发生的一切似乎都糟糕的要命,实际上这两天莫林天门的气息都仿佛凝固掉了。但我大概从这种奇异的宁静里获得了思考的能力——其实说实话,自月空星流门的游历之日起,我总觉得身边的事物恍惚得犹如一场梦境,月光下的白色花朵,法月长老的死去,百诺的蜕变,黑暗的复活,所有的变故都在一片模糊里悄悄地发生,我却好像失去了感觉,而直到天画拽着自己的袖子告诉我们“凯风失踪了,在精灵森林里。”,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从那个梦里醒来。

仿佛被什么击中了,然后有些东西爆炸似的回归,最先蔓延上来的是痛觉。迟来的痛觉,从心脏顶端清晰地碎裂开来。对凯风的,对百诺的,对法月长老的……对黑暗的怨恨和对身边之人的愧疚,忽然像是海洋一样把我淹没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崩溃了,亦或是终于在安详里找到了危机中才有的紧张与痛苦——但总归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甚至都不想揪着东方末的领子问他凭什么这么做,我诧异于自己居然不生气,只是觉得很累。

最后大家的谈话中心兜兜转转还是说到凯风,我知道我必须要去找他,这不需要约定,只是本能的责任,不是因为斗龙战士缺位,也不是为了拯救六越山或者其他宏大的理由。因为他是凯风,洛小熠无论何时都不能放弃凯风,所以我必须去找他。

百诺坚决阻止我去精灵森林,因为危险,斗龙战士需要集聚。她正在尝试用自己的办法去探寻信息。混乱之中东方末一直不在场,天画说自己和他吵了一架后对方就失踪了,索性这场失踪并没有太久,昨天他回来了,面对大家无声的指责还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一个斗龙战士,回不来他就是废物。”天画气得要骂他,气氛微妙地达到一个尴尬的点。我这次没生气,真的,这一点上我和东方末的观点出奇得相似,凯风当然会从那个所谓的禁地走出来,我并未有丝毫怀疑,我只是觉得自己要去找他。至于东方末——我猜大概只有我看出来他受伤了,虽然他想装作毫无在意地藏着——血的气味,女孩子对这种味道向来是不敏感的。

躲开百诺和天画的视线,动身去精灵森林之前东方末找到了我,我翻墙的时候他正靠着棵桂花树喝酒,朝我扬了扬葫芦,“莫林天门的果酒,天画她们家的珍藏的佳酿,你要带一瓶么?”

“不用。”我白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无由来的悠闲真是欠揍,“虽然不知道你被谁坑了,但是大敌当前,你不但带伤还要藏着掖着,容易危害集体。毕竟酒喝多了容易被暗算。”

“啧,半斤八两,你也没见听百诺的乖乖在房子等,到时候失踪了算谁的事?”

“你好意思说?”

“啧,别去找凯风了。”他又灌了一口,我正要冷笑一声嘲讽他,他又道,“沙曼在黑沼泽森林等你,别告诉百诺。”

于是我的半声冷笑被咽下去,逃跑方向从精灵森林转到了黑沼泽森林,铺天盖地的黑云杉让我有种怀念感。我和凯风一起来过这里,小时候,一起偷摩罗果回去把隔壁小猫的指甲染成黑色。我找到沙曼的时候,她背着个大包裹,在地上正画着我看不懂的法阵,我很久没见过她了。记忆大多停留在很久以前凯风被控制的时候,她站在凯风身边,眼睛里全是阴冷的气息。再然后就是她和凯风的传闻常传入我的耳朵,术星门天赋异禀的公主和寒山星门的新任继承人不可不说的故事,经常会被当做八卦闲谈在六越山的空气里到处乱飘。但说起正式会面,我们自罗刹一战后就是没见过面的。沙曼似乎在尽力避免和斗龙战士见面,除了凯风。我总是听别人说她在六越山各地游历,搜集材料,研究魔法。

她转过头看见我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笑起来,朝我伸出手,“好久不见,洛小熠。”

我发现她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有种和百诺的清冷不同的漂亮,是山川、森林和魔法磨砺出的某种属于自然的气质。我们握了手,她也没拉什么话题,开门见山,“你应该知道,精灵森林能让人遇到内心深处的梦境,如果被梦魔缠身就无法醒来。”

“嗯,传说是这样。”可是我并没有去过,印象里东方末似乎去过一次。

“你要让凯风从梦里出来,对吗。”沙曼忽然直视我的眼睛,紫罗兰颜色的瞳孔里仿佛有奇异的东西在流转——魔法,她要我说实话,我笑了笑,“是的,凯风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朋友?”

“或者说伙伴,很难概括。”

“唔,虽然你这么说,不过你似乎不怎么了解他。”沙曼眨眨眼睛,欲言又止,“罗刹一战后你和凯风不常见面,我倒是经常去找他……”

“我知道。”他们走得近是理所当然的事,像我和百诺一样。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凯风最近……一直像是有心事,他有告诉过你什么吗?”

“我?他才不会告诉我。”沙曼撇了撇嘴,“你要是好奇的话,去他的梦里看看就好了啊……反正是你的话,那家伙也不会生气吧。”

“……什么?”

“我要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沙曼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块光芒刺眼的紫色宝石,“入梦石,拿这个去凯风的梦里看看吧。我来精灵森林的时候发现他的气息,本来打算打碎他的梦境把他叫出来的,后来觉得还是让你来比较好。”

“……为什么是我?”

“因为他需要你。”沙曼顿了顿,把目光转向远处,“我知道人被困在梦里是什么感觉,一个幻境不算什么,可怕的是现实就像梦一样无处不在……那太糟糕了。”

“我们会一起睡过去吗?”

“不会,我能轻易打破这种幻境。其实你只要看着就好了,梦境之间是平行的,你想睡过去也不容易。如果你想拉他出来的话,就用意念进到梦境里去吧,但是梦里的一切记忆在清醒后都会存在的。”沙曼轻轻笑起来,“没有任何风险。不想看了可以用这块石头传唤我,我保证你们如期醒来。”

  

水之章

这是我和小熠被困在精灵森林的第四天。

小熠跟随着那颗灵石的指引,拉着我一起寻找所谓的“出口”,不得不说那颗灵石的确是有一些奇异的能力。我独自在森林里寻找出路的时候,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只是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兜着圈子。然而跟着那颗灵石,我们的确走上了我之前不曾见过的道路——只是比起寻找出口,我倒觉得我们更像是在深入这座森林的核心。四围苍翠的乔木和精致的藤蔓已经愈发稀少,空气里植物的香气也逐渐消失,土壤也是愈发的干燥和贫瘠。

我想起了精灵森林的传说,传说在这座禁地的中心流淌着永不停息的精灵之泉,而清澈的泉水宛如一面镜子,泉水之下封印着一切邪恶之物的灵魂,站在泉水的旁边,有缘人便能够听到那些被封印的鬼魂的嘶鸣——而周遭愈发阴森诡异的景致,倒像是在印证这个不知真假的传说似的。

我和小熠一起赶路,吃一些储备的野果,有力气就继续走,感到了疲倦就停下来,他走在前面,我跟着他。我们有时在只字片语谈及一些过去的时光,至少那些回忆对于我而言总有种时光回溯般的魔力。我们穿过繁杂的树木,拨开柔软的藤蔓,走入植被稀疏的荒凉之地,但在那些回忆的幻觉里,森林愈发诡异黑暗的气氛几乎没能影响到我分毫。因为小熠在前面,就让人恍惚觉得这条路要一直走下去,根本没有尽头。

精灵森林没有真正的黑夜,最昏暗的时候也不过是薄暮的黄昏,晚霞的光落下来,仿佛世界都镀上了一层奇幻的金色,搭配着周遭几乎称得上是“寸草不生”的精致,居然也有中意外的诡谲之美。

每到这个时候,我和小熠便随意找一块宽敞的地方,躺下来休息。

“凯风——你看,精灵森林里没有星星。”我们并排躺在荒凉的森林里,小熠张开手,像是在试着触摸晚霞,仿佛是发觉了自己行为的荒诞,忍俊不禁地自顾自笑起来。

我说,“这里没有夜晚,所以也看不到星星。”

他眨了眨眼,“我们以前经常在晚上跑出去放烟花,每次都会被长老骂,你还记不记得?”

我顿了顿道,“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不光记得星火罗门漫天遍地的烟花,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做过的每一个恶作剧,我帮他写过地所有检讨。还有月空星流门的仿佛幻觉一般的星星,星光落在女孩褶褶叠叠的裙子上。我也记得那个梦,月光像流水一样洒在空无一人的巷子,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弯的像是钩子。

小熠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明亮的像是真正的星星。那是那种让人没办法深究的视线——这样明亮的、不加掩饰的、肆无忌惮的,我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然后他有了要成为斗龙战士的目标,他的目光就变得坚定起来,再后来我们打败了罗刹,继承人的担子像突如其来的重担砸下来,于是那些幼稚的东西都被藏到最深的地方,更多的时候看到的权衡、周旋,某种懒洋洋的漫不经心。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

他认真地问我。

我想了想,有点茫然,“……我说过什么吗?”

我有说过什么呢?我说过太多话了。如果是那个时候的话,几乎是他说什么我就重复什么,小熠从小就有很多新奇的想法,在最重要的时候能给人支撑的也都是他,某种程度上,甚至到如今,我仍然在依赖他的信念。

他说,“你说你永远都会支持我。”

我笑了笑,“啊,这个倒是。”

小熠张了张口,半响在沉默里低低地笑了。

他问,“凯风……那个时候我回答了你什么?”

我摇摇头,“我忘了。”

小熠眨眨眼,单手覆上眼睛,仿佛黄昏跳跃地柔和的金色也灼烧到了他一样。他说,“是啊……我也忘了。”

我挑眉,“怎么,你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吗?”

他扭过头去,模糊不清地呢喃道,“……大概是吧。”

我有点怔住,我不知道现在应该大大咧咧去开一个幼稚的玩笑,还是任由两个人陷入这种莫名的有点安静到莫名尴尬的氛围里。最终我没有开玩笑来活跃此时的氛围,也许是因为不需要,也许是因为我不想那么做,也许是因为我又体会到了在月空星流门的星星下面感受到的东西。也许是这个小熠实在不像是在星流河见到的那个,倒更像是四年前的,甚至十年前的那个——和我一起在星火罗门的大街小巷穿梭着放烟花,恶作剧的那个,对我说“凯风,你是我最好的兄弟”的那个。

潜意识在告诉我有什么东西在精灵森林的空气里改变了,在那种虚幻的节奏里引导着人去一个无法触碰的深渊。

可我好像不是那么在意。

深渊又如何呢?这里是精灵森林又如何呢?那些回忆真的有魔力,实际上的确是我在怀念它们。我离不开它们。甚至无比希望再一次在任何的境地里能再次体会它们。

那些回忆对我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甚至低低笑出了声,那一瞬间我几乎要感谢东方末了,感谢他让我来到这里,得以在晚霞的金光下如此纯粹的思索我自己,和那些让人没法放开的东西。没有斗龙战士,没有龙武族,没有罗刹,没有联姻,没有任务。什么都没有,空茫得只剩下身边那一个人,纯粹得要命,纯粹到让人感到快乐。

  

水之章

这是第七天了。

我和小熠还在寻找那个出口。

我们终于在某一个中午,大概是中午,因为阳光明亮的像是真正的正午——看到了一眼幽蓝的泉水,我差点要以为那是传说中的精灵之泉。直到小熠笑嘻嘻地问我,“凯风,你是不是以为这是那个鬼故事里藏着死人灵魂的泉水?”

“……”我默默转过头,所以说你为什么会知道。

“嘿嘿,这是我们俩一起一起听过的鬼故事啊!”小熠看起来兴致勃勃,他指着那眼泉水,“不过……喏,我觉得这玩意不是真正的精灵之泉。”

“为什么?”

“直觉啊。”小熠哈哈一笑,让那块发光的灵石像玻璃弹珠一样滴溜溜转在指尖,“这块灵石是慧山长老给我的,能帮我们走出森林的东西,也是我们的护身符。这个玩意告诉我,这个泉水是障眼法。”

“障眼法?”我觉得蛮有趣,“那你说怎么办。”

“哈哈,凯风,这次得你跟着我了。”小熠炫耀似的笑起来,然后一个闪身便到了那眼泉水的旁边,“这是障眼法,所以过河的时候你看到的全是幻象……”他一边说一边跳上那条河的水面,居然没有陷落,而是沿着水面一步步轻盈地走了过去,“凯风,千万不要回应它们,不然会陷下去。”

他轻轻松松地过了河,我惊讶于刚才看到的画面。随后又无奈叹了口气,有什么好惊讶的呢?这里是精灵森林。

于是我向那条河走去,正要踏上去之时,仿佛有一股疯狂的力量缠了上来,像是死人的灵魂在嘶鸣,那些声音刹时间就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凯风——凯风——冷静。”我抬起头的时候,小熠就在我的眼前,死死抓着我的手腕,眼神冷静坚韧,如同坚冰,“那都是幻觉。”他的声音像是一剂冷流。霎时间所有的咒怨声都平息了,全部融化在他的眼睛里。

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走上河流。水在脚下柔软地展开……这次我又听见了声音,仿佛来自河流地深处,又仿佛来自心底。那个声音清晰又明了,它问我:你想要什么呢?

——你想要什么呢?年轻人。

——你有什么不得不完成的幻想呢?若非如此,为什么如此急切地需要别人的拯救?

——谁是你的梦魇呢……是黑暗,还是梦境。

——或者是拉着你走的这个人。

或者是……我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小熠红色的碎发晃在眼前。我们正走过最后一步,小熠轻巧地跳下河去,正要拉我下来,我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他回头来看我,于是我把他的手从我手腕上摘下去。他抓的更紧了,根本不肯放手。

“……凯风?”他看起来被有点吓到了,连声音都变得小心翼翼。“你听到了什么……你不要乱来。”

“你说……回应的话,会陷下去,是么?”我轻轻问道。

——你在犹豫什么呢?

那个声音如是问着。

“是,回应的话……你会被拉下去,陪着那些死人的灵魂,永远被封印在最深的河流底处。”小熠的眼神愈发慌乱起来,“凯风,你到底听到了什么?我不管你听到什么,你都不能回答。”

“那你先放开我。”

我垂头,盯着脚下湛蓝的河水。如果这是精灵森林,如果这是个梦境,如果——那我也许该赌一把?

小熠死死盯着我,我笑了笑,“我不会回答的,你先放开我。”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了,“那你看着我,向我保证。”

于是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向你保证。”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年轻人。

我轻嗤一声,心道即使小熠在这里,就这么回应大概也没什么不好。我从来不畏惧梦境,到了精灵森林之后这种决心尤为明显——这里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尽管像是某种莫名其妙的执拗,但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接近最真实的一切。自上一次在精灵森林的晚霞之下,我就早已不再畏惧深渊。

也许这十多年,我都在某个梦境里,我在寒山星门的院子里藏了很多坛酒,天画家的果酒,有种沁人心脾的甜,可那些独酌的夜晚仍然解决不了那些困惑,仿佛我想要寻找的是藏在一切最正常不过的轨迹下最不可能的错误。于是我一再以为那是战争的后遗症,罗刹死去之后我们都变得孤独。可也许我想错了。

也许那不是什么孤独,那是个梦境,如同精灵森林永不落下的太阳和从未枯竭的河流,也许我只是没有醒来。

无论是酒还是战争,都不能让睡着的人醒来。

——年轻人,你不回应我?

我仍然看着河水,似乎有一丝污浊混淆而过。

——你想要从我这里确定某种东西,你想要得到真相和保证。

——可你不回应我,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是么?

可我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要走了?

是啊,我本来打算把命赌在这里的,可是就在我打算交换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

——停在悬崖边缘的人都是智者,再见了,年轻人。

我想要勾起唇笑,却发现笑不出来,于是只好作罢。然后慢慢地将步伐迈向地面,脱离了那条魔鬼般的河流。我看见小熠长长地松了口气,看见他眼里的如释重负,我看着他,甚至没有心思回头看看身后翻涌的泉水。

明明周遭宁静得近乎虚无,我却觉得几乎喘不过气了,凉意犹如月空星流门的月光灌进胸腔里,漫溢到指尖,几乎要滴下来。

怎么办呢,你现在就站在我面前。

我终于知道了,那些月光为什么总是落在你的身边。

明明解开了这四年来……也许是更久,从最深处困扰我的东西。可我怎么没办法松一口气呢?

“凯风,你没事吧?”小熠伸手搭在我的肩上,安慰道,“别在意那些话,不要被这种东西扰乱了心智,我们还要出去呢。”

“小熠……”

“嗯?”

“我听说,传说中的精灵森林之所以从没人能回去——”我缓缓开口,喉咙像是灌了铅,“是因为人们在这里见到了自己的梦魇。”

我几乎霎时间感受到了小熠的僵硬,但所有的不自然只有一瞬间,整个梦境完美的如同真实,只有这一瞬间的破绽。

“凯风,你不要乱想。”

“嗯。”

“你……”小熠蹙眉,“凯风,不要被梦魇缠住了,我会把你带出去的。”他顿了顿,又道,“不管遇到什么东西,我都会拉住你的,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不惜代价。”

“嗯。”

我知道了。

“凯风,你给点反应吧?你这样我有点害怕。”小熠双手抓住我的肩膀,“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他问我想要什么,问了很多遍。”我吸了一口气,终于像往常一样笑了出来,“我没有回答,它也没有告诉我。然后我就走下来了。”

“……那你现在知道答案了么?”小熠怔了怔,终于问。

我说,“没有。”

他轻笑一声别开眼,“是么,那不要再想了,好好跟我出去,有什么出去再说。”

小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一直以为给予对方最大的真诚和信任是我们彼此的信仰,无论什么都不可能改变这一点。

哪怕是梦境。

如今我终于也开始骗他了。

  

水之章

这是在精灵森林的第十天。

我们终于走到了这片森林的中心——没错,中心,我已经大抵猜到了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所以看到满目的荒芜时异常平静,仿佛这样寸草不生的场景早在很久以前就曾在我脑海里扎了根似的。

天画曾一再强调精灵森林是莫林天门的禁地,而沙曼提起这个地方的时候总是带着某种深究的痴迷,她说她的魔法告诉她这里是梦魇的天堂,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可真正的梦魇总是带来悲伤。我以前总是不懂她的忧郁来自何处,毕竟她看起来那么轻松和富足,是那种什么都拥有的富足,没有过高的自我限制,没有被外在的东西压迫,总是享受着奢侈的自由。而现在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大抵是那天遇到的河流之下的魔鬼在带走我的幻境的一部分的同时,用残忍的真相填补了那些曾经模糊不清的空缺。我终于理解了沙曼那种旁若无人、玩世不恭的底气来自何处——她是个旁观者。

我如今走在这片森林里,脚下的土地有真实的触感,踩上干燥的沙子都会有一块凹陷,然后很快被风抚平,可是我从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个旁观者,仿佛在体验一场身临其境的剧目。无论是黑暗、死亡、亲情、欺骗、控制或者更多的重要东西都只是在这一瞬间存在,宛如梦境,醒来之后就都不复存在,所以没有必要恐惧,也没有理由去在乎,唯独某种模糊的悲伤愈发深刻,几乎要刻入灵魂。

至少在这个时候,罗刹、龙武族、伙伴、原则、斗龙宝贝、甚至我自己在精灵森林都是不重要的。我已经知道自己被困在一个困扰了我很多年的梦境里,而在这里唯一重要的就是梦的核心。梦的核心——我几乎想要嘲笑自己了,这个梦的核心是什么呢?

在我眼前的这个“洛小熠”———四年前还能和我四处胡闹的那个,我最重要的兄弟。以及这片越来越惊人的荒芜之地,什么都没有,没有植物,没有动物,没有水源,除了沙土,什么都没有。

原来我的梦境是如此贫瘠的东西。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除了悲伤还能做什么呢……唯一的光亮大概是一直在告诉我“我们能走出去”的小熠,他的红发在精灵森林的黄昏下总会晕染出灿烂的色彩。而我即使知道这一切不够真实,却仍然不想要打破它。

我们储备的野果和水已经所剩无几,即使再向着那颗灵石的方向行进也不会见到不一样的场景。我知道这就是尽头。通常尽头的附近会是结束。

于是我在某个清晨很随意地停下了,停下来,在空地坐下来。小熠在前面不解地看向我。我忍不住笑,干脆抱头躺下了,说,“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段路吧?”

“可是我们才睡醒耶!”

“我觉得不会有目的地了。”我笑着偏过头看他,“你看,前面什么都没有——你觉得再往前走还能有什么变化吗?精灵森林从天空往下看是绿色的,可我们好像在一片荒芜之地,这是不存在于莫林关门的地点。”

小熠蹙眉,“凯风,你不相信我能把你带出去吗?我们只是有点迷路了而已。”

“我们可是跟着灵石走的。”我耸耸肩。

“你觉得我不能带你出去?”他好像生气了,眼眶都有点红起来,这几日因为没有找到出口,他本身就有些焦虑,现在似乎被我的举动引出了发泄的渠道,“凯风,你是觉得我们会一辈子困在这里吗?就因为一个精灵森林?你觉得我们会因此被困在这里,任凭食物耗尽然后死掉吗?”

我无奈,“不,我不是在怀疑你。实际上我比任何人都信任你——小熠,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小熠认认真真盯着我,目光几乎要有孤注一掷的鉴定,“凯风,我不可能让我最好的兄弟出事。我们一定能出去。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完成——”

我叹了口气,“什么事呢?你和百诺的婚约?还是星火罗门的继承?或者处理一堆族门事物,给新晋的战士做武术指导?”

他怔住了。半响终于朝我走过来,然后并排躺下,和我一起望着天空。

“凯风,你讨厌现在的生活了吗?”

我摇头,“不讨厌。谁会讨厌安逸呢,我只讨厌战争。”

“你不想回去吗?”

“暂时不想。”我望着天空,“我觉得这里不错。”

“哪怕两天之后食物和水耗尽?”

“嗯,哪怕死掉也不错。”

等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小熠已经揪住了我的领子,连声音都绷成了一根弦,明显压抑着怒气,语调都发冷,“……你再说一遍。”

我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印象里小熠总是笑得没心没肺,从来没有如此上纲上线的说过这么不符合人设的话。

我想笑又笑不出,“嗯……对不起啊。”

“凯风——你究竟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几乎要觉得自己病了,这个梦太真实了,我分不清界限在哪里,甚至觉得没必要分清楚。

“凯风,你从过了那条河起,魂都没了。”小熠几乎是沮丧地低下头,“算我求你,变回来吧,就和以前一样,可以吗。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你知道。

“我知道。”我点点头,“可这是个梦啊。我甚至不知道你会什么时候消失,这片荒野会什么时候消失。”

“你说什么?”小熠怔住。

“我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消失了以后,我们会不会像之前一样变得奇怪又生疏,我连打探你的消息都要通过巴洛斯和烈古拉——你知道吗,上次去星流河的时候,我发现月空星流门的天空上真的有很多幻觉一般的星星,很漂亮,但没有实感。我看见你和百诺在花圃里,那样的画面和之前与罗刹的战争一样,都虚幻的像是错觉。”

“……你在说什么啊,凯风。”小熠语调里有些慌乱,但我听出来某种逃避的意味来。

“你也知道的不是吗?你知道这是精灵森林。”我干脆看着他的眼睛,“我们都知道精灵森林是梦魇的降生之处,你应该很清楚这片荒野是什么地方。”

“不可能……”小熠怔住,“我是要带你出去的,你只是被困住了。”

“是啊,你要怎么带我出去呢?带我出去做什么呢?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多少?”我看着随着我的问题变得茫然的小熠,几乎要觉得心疼了。他怔怔地摇头,“不可能,我们绝不可能在幻觉里。”

“实际上是梦境。”我叹了口气,“我一个人的梦境。”

“不可能……谁的梦魇会是一片荒野——”

“我们已经走了十天了。”我闭上眼睛,“而且重点不是荒野——”我说不出后半句来。

至少不只是荒野,我的梦魇是你。

是四年前那些幼稚的过往,和星火罗门的大街小巷里从未褪色的月光。

“凯风,我——”

小熠几乎是急切地要说些什么,话音却戛然而止。我睁开眼时发现他手中那块灵石疯狂地旋转起来,小熠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我听不见他说的话,甚至连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游离、崩塌。暴风卷起沙尘,天空融进大地,我看着这只有梦中会出现的混乱的色彩在我眼前交融,身体却什么都感受不到,仿佛置身于第二个与之重合的时空。

我没听见小熠最后的话。

而我居然不觉得惊讶和悲伤,只是那种熟悉的凉意再次蔓延开来,和月空星流门的星空下、七天前的河流旁、甚至在早些时候的,那些端着果酒回忆过去的夜晚之下如出一辙的冰凉。如此缓慢而剧烈地,充斥所有感官,从指尖蔓延到心脏,泵裂至五脏六腑,流淌到四肢百骸,如同一场无声而疯狂的海啸。

“……对不起。”

我轻声道。

下一次睁开眼睛,大概就是真正的森林边界。

所以这应该是……没有人会听见的道歉吧。

  

火之章

我从没想过我会以这样的方式目睹凯风的梦境。

精灵森林的确不愧于它的称号,它的确有资格作为莫林天门百年以来最可怕的禁地。凯风陷在梦境里,一定看不到周围那些若隐若现的萤火虫般的光晕,可我看得见——那颗入梦石的光会照亮所有属于这里的灵魂。那全部是陷入梦魇的灵魂,他们进入这里,就陷进自己的痴迷与空妄里,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沙曼告诉我,如果不进入梦境,真正的精灵森林不过是一片永远黑暗的废墟和死去枯萎却不曾化作尘埃的树林。在空气里漂浮的闪闪发光的是流光溢彩的美梦,那些被掩埋在地底和河流深处的乌黑绝望的噩梦,还有一些光芒暗淡的,静静地躺在角落和不起眼的地方,那是快要死去的梦境,是逐渐消散的灵魂即将失去的记忆。那些不同气息的光晕是自古至今陷入这片森林的受害者,他们徘徊在这片虚幻的地界,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去。入梦石带着我走到一只“萤火虫”的身旁,它散发出的光是某种近乎月光的颜色,一动不动地漂浮在空中,光芒也一丝不曾闪烁,几乎像凝固了一样,在黑暗中如同珍珠一般闪闪发亮。

我碰了碰那片月光,于是周遭的景色变幻了。整片森林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世界顿时变作亮的刺人的白日。那些漂浮的萤火虫也化作了半透明,和我一样。仿佛这个梦境才是真实的世界,而我们不过是飘荡在其中的鬼魂。

我看见凯风遇见那朵会说话的花,我记得那朵花。虽然我忘了它的名字,但它们成千上万地被种在月空星流门的花圃里。凯风的梦魇简直让我惊讶,我从没想到有人会被困于这样的地方——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我跟着他走了很久,也不过是从森林的一部分走到另一部分。而这里的天空永远只有白日和黄昏,太阳从来不曾从天边坠落。

过了好久,他才遇到了这个梦里唯一的一个人。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我”,或者说我没想到“我”会是唯一一个在他的梦里出现的活物。我以为他的梦魇会是更丰富的,更重要的东西——伙伴,家人,巴洛斯,甚至那场和罗刹的战争,那些被控制的冰冷回忆,甚至沙曼,或者其他更加值得回忆的东西。

而眼前的一切过于单调和古怪:他在空无一人的森林里遇到了他的朋友,然后他们一起走过这片没有夜晚的森林。在黄昏时他们就在金色的晚霞下睡过去,太阳正盛时就醒过来,采摘一点野果充饥,然后朝着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终点走过去。凯风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掉入了自己的梦魇里,却一点也不担心。而那个陪在他身边的洛小熠更像是四年前的我,他们时不时对着天空回忆那些我快要忘记的日子,我们一起在星火罗门恶作剧的年少时光。大多是另一个“我”在说,而凯风只是轻轻地笑,然后偶尔回应。

真是太奇怪了。

凯风的表现几乎不像是一个斗龙战士该有的反应。他一点也不怀疑精灵森林的诡异之处,一点也不怀疑这些愈发荒凉的风景,一点也不怀疑身边那个洛小熠。在我的印象里他一向坚韧又谨慎,这里的一切不合常理,他又不是失去了记忆,怎么会不起一丝怀疑。

他们在这片森林走了这么多天,我甚至感受不到他有一丝焦虑,反而显得比战后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仿佛那些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一点点的被剥离掉了。来自族门的,来自战争的,来自生活的——我想起前些天他在月空星流门的时候,他在星流河劝我和百诺好好相处的时候,和现在一样,明明在笑,却让人觉得有冰凉的东西在血液里扩散开来。

我想起前些天的疑惑来。是啊,这么多年来凯风总在我身边担当着“支持者”的角色。我从来都是自认为我们是联系最为紧密的伙伴,最好的兄弟,可我不曾了解他。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做什么,梦魇里会出现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把我当做重要的朋友,甚至于什么都顺着我的意思,却不曾真正在我面前提起过自己的意愿。

我从没想过凯风有一天会被梦魇这样的虚无之物缠住。更没有想过他内心深处的世界会是如此荒凉贫瘠的样子。我果然太自以为是了,我总下意识觉得他和我是一样的,我们感到重要的是同样的东西,是荣耀,战斗,是保护族门的心情,是和喜欢的女孩在一起,在最后大家都过着幸福完满的日子的时候聚在一起,然后说“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像小时候看的漫画书一样的结局。

我从未想过我的梦想是否是他的梦想,如果一切如我所愿,那么他的梦境不该是如此平淡的场景。

我忽然发觉我可能从没有了解过凯风。即使这十多年来我从来自认我们是彼此最为重要的朋友,即使凯风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

这个朋友还真的是当的不够格。我嗤笑了一声。

最近发生的一切总是事与愿违,我以为我喜欢百诺,可是她对我说“不要再来了”,我以为我们早已迎来了和平,可是龙武族的战士正为了即将到来的黑暗狼狈得要命,我以为我才是凯风最好的伙伴,最了解凯风的人,可好像连沙曼都比我要了解我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

那么凯风,你在这个梦里,到底想要得到些什么呢?

你真正在乎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瞬间我一点也不想把他从幻梦里拉出来,快点让斗龙战士齐聚。晚一点也没关系,反正这里的时间之于外面是静止的。我几乎是全然的私心作祟,想看看这个梦境的结束会是什么……又或者根本没有结束。我想知道凯风心里的精灵森林走到尽头会是什么,想知道那个在他身边的洛小熠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凯风在这个梦里唯一提到的是那些我快要忘却的回忆。

不对,当他提起的时候那些场景几乎全然复刻在我的脑海里,我只是太久不曾回忆它们而已。

当凯风渡过那条河的时候,我才看到他的表情第一次在这个梦里出现裂痕。我想这样的场景大概代表他在拷问自己什么东西,他也许一直被什么困扰。他要那个“洛小熠”放手的时候,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放任自己陷下去,被埋葬在那条河流里。

他说,“小熠……传说里精灵森林从没人能回去,是因为人们在这里见到了自己的梦魇。”

他低着头,哪怕我就这样一步步走过去,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他也看不到我。凯风只是低头望着脚下的河流,刘海遮住了眼睛,哪怕我离他这么近,仍然看不到他的表情。我能听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是他听不到我的呼吸。

我觉得恍惚。

你知道啊。

原来之所以那么平静,是因为你知道这是梦境。

那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你既然知道这是一场幻觉,为什么要停在这里?

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要难以呼吸了——像是被凯风传染了。那种熟悉的凉意再次蔓延开来,仿佛整个人都被冻住了。回忆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脑子里放过去,月空星流门的星星,百诺放在我手心的白色花朵,凯风低着头对另一个“我”说“没什么”,最后闪烁着停在星火罗门的月光里。

原来月光是凉的啊,凉得像冰块一样。

这种情绪几乎让我感到恐慌。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恐慌。像是当年面对罗刹时第一次发觉自己可能会死之前的紧张。

凯风很快把那种状态调整过来,又露出那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情。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这里。我在河边坐了很久,没有实体的身体大概是没有重量的,我用手去触摸水面,都不会起一丝波澜。

我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

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在他身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凯风是在星流河见到你和百诺之后开始叹气的。

——我知道被梦境困住是什么样的感觉。

——小熠,百诺是很好的女孩,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和殿下很像。

——我知道人被困在梦里是什么样的感觉……一个幻境不算什么,可怕的是现实就像梦一样无处不在,那太糟糕了。

——因为他需要你。

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梦境也许之于凯风而言并不是表面那样平静。

沙砾,枯萎的森林,月空星流门的花,封印着死人的河流。一个人。

我终于起身,继续跟着他走下去。果然是愈发贫瘠的森林,周围的树木最终都逐渐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沙砾。这就是这片森林的中心。空旷到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木,没有水源,没有能够让人存活下去的任何东西。

唯独明亮的阳光就和眼前的梦一样,像一场刺眼的幻觉。

凯风说,“我觉得这里不错……哪怕死掉都不错。”

他说,“我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消失了以后,我们会不会像之前一样变得奇怪又生疏,我连打探你的消息都要通过巴洛斯和烈古拉——你知道吗,上次去星流河的时候,我发现月空星流门的天空上真的有很多幻觉一般的星星,很漂亮,但没有实感。”

“实际上是梦境,我一个人的梦境。”他看着天空,看起来迷茫又难过,“我们已经走了十天了,而且重点不是荒野——”

我只能听着他说。然后任由冰凉的情绪灌满胸腔——干脆冻住好了。我想,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啊。

原来你被……困扰了这么久啊。

梦境开始崩溃,眼前的一切像碎片一样,一块一块崩塌成灰烬。我看到了他最后说的话了。没有声音。我知道这场梦境过后,我什么都不能说。

凯风把这当做一场幻觉。我就什么都不能说。

“对不起。”

我轻声道。

我知道他听不见。

正因为他听不见。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睛一点点地开始泛酸,也不知道这种状态的灵魂体为什么会有如此真实的五感。脑子里仿佛有个小人在哈哈大笑,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嘲讽,说洛小熠啊洛小熠,你也不过如此。

  

水之章

我是从一片枯枝败叶里坐起来的。那种大梦初醒的停滞感还没有从身上全然离开,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哪里。黑云杉,藤蔓,摩罗果……这里是黑沼泽森林。

“醒了?”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我转过头去。沙曼正提着一袋晶石向这边走来,碎落的树叶在她的脚步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把那袋晶石随意扔在地上,我看见她脚下的几根树枝,和被风吹散的法阵的痕迹。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她。我努力地调动自己的记忆,发现一切都停在东方末和我的那场打斗之上,他对我用了空间法术。然后我就被传送去了精灵森林……那场梦实在是太真实也太长久了,我甚至下意识地抗拒回忆。

“因为我是个路过的好人。”沙曼耸耸肩,“巴洛斯联络我说你被困在精灵森林了,求我来帮帮你。”

“求你?”我挑眉,没忍住笑了,“巴洛斯呢?叫他出来,还有没有点尊严了。”

“凯风!”巴洛斯居然真的就从沙曼背后跳出来了,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窜到了我面前,“你终于出来了!喂,你知道你吓坏了多少人吗!”

“嗯?不就是去了趟精灵森林么。”

我看巴洛斯一脸严肃,好像还有点委屈,就不好意思再指责他的尊严了。毕竟斗龙宝贝的尊严和主人脱不了关系。我想了想,的确没明白这种事能吓到多少人。于是诚实地发问,“我怎么吓到别人了?”

“你这是什么语气!那可是禁地!禁地!”巴洛斯跳起来了,不得不说它愤怒起来,还是挺可爱的。

“我知道精灵森林是莫林天门的禁地,”我眨眨眼,“不过东方末不是也去过那地方么,怎么到了我就不行了?”

“喂,不要吵了。”沙曼忽然伸出手捏住了巴洛斯的后颈,轻松地把它提了起来。巴洛斯居然也就无比听话地低下了头,蔫了下来。我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开始怀疑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已经签订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契约。沙曼不理会我的震惊,只是抬起眼来看我,“六越山的战士在找你。”

“……找我?”

“黑暗力量复苏了,法月长老去世,水晶球预测了灾难。龙武族在集结斗龙战士,你们可能要开始一场新的全线战争。”沙曼淡淡道,“洛小熠和百诺去莫林天门找人,才知道你被东方末给揍进了精灵森林里。”

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我不知道要先接受哪一段比较好,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没被揍。”

“你就关心这个?”沙曼挑眉,噗的一声笑了,“我以为你好歹要问一下洛小熠呢。”

“……”

我看出来沙曼不是在开玩笑,所以就在我被困在梦里的这段时间,外面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在经历过罗刹一战后我们还会有第二个与之匹及的敌人,那样的力量过于黑暗和强大了,足以在每个人的心底烙下不可逆的伤痕。至少让我回忆的话,当年和沙曼在罗刹手下共事的那段日子,回想起来就像个噩梦。可是就这样告诉我,我们就要迎来第二次战争,我还是觉得这样的事宏大得缺乏实感。也许是因为我刚刚从梦境里醒来。

“怎么不说话了。”沙曼放了巴洛斯,然后说,“……行吧,反正你的队友们还要过一会儿才赶来。不如来说说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所以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挑眉,“这属于个人隐私吧。”

“我可以交换啊。”沙曼认真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梦魇。我问你这个可不是为了八卦啊,是要做研究用的,精灵森林这种引人入梦的变幻模式我还没有搞清楚。等我弄明白了,可以做出抵抗梦魇的法阵。”

这好像是个不太好拒绝的理由。我想了想,除了关于小熠的事,这个所谓的梦魇似乎也没什么特殊的。于是我同意了,把梦境大体向她复述了一遍。

“……你只见到了洛小熠一个人?”她笑了一声,不知道怎么,我好像听出一种微妙的怜悯,“然后周围除了森林就是沙漠?”

“有问题?”

“还真惨诶。”她说,“你连我们被罗刹控制的事情都没梦到?”

“……这又不是归我掌控的事。”我觉得我很无辜,“而且梦到罗刹有什么好,你是希望你当时一幅杀人不眨眼的魔女形象出现在我的梦里吗。”

“怎么就魔女了?再怎么说我当时也是帮你吧。”沙曼切了一声,然后也坐下来,开始数她袋子里的晶石,“不过还真挺感慨的……凯风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嗯,一言难尽。”

我不想继续和她讨论我的梦境,索性反问道,“那你呢,你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我自己。另一个我。她要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下来了,一瞬间,仿佛被某种奇异的悲哀所笼罩,“……还梦见了一些以前的事。”

“以前……术星门的事吗?”

“不是,是我自己的。”她轻声说,“我也梦见你了,罗刹那个时候的你,你也要让我消失,说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这梦还真是。”我眨眨眼,“比我的还要奇怪。”

“怎么奇怪了?能比你梦见和洛小熠荒野求生奇怪?”沙曼懒洋洋地反驳。

“把我想的也太混蛋了。”我说,“就算被控制那段时间,我也是把你当战友的。”

“是嘛?”她轻声笑了,“那我还真是感动。”

我耸耸肩,不可置否。于是安静了好一会儿,只能听见细细的风声,一阵又一阵地,卷成一个个轻而温柔的漩涡。沙曼忽然把手里的晶石扔下去,晶石骨碌碌地落进袋子里,和其他同类碰出冷而脆的声音。

她说,“凯风,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和我一样呢?”

“……什么?”

“我总觉得你也被困在某个梦里。”她说,“在精灵森林你应该能更深地体会这一点吧,周围的一切和你是无关的,哪怕忽然起一场沙暴或者海啸,都没有办法感到一点儿恐慌。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你明明不该这样的,你从小在寒山星门长大,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有想要保护的人,如果六越山出现了灾难,你应该有感同身受的痛苦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我看着她问道。

“没什么。”沙曼轻声道,然后把头埋进手臂里,好一会儿才闷声道,“……可能我有点分不清梦和现实的边界了。”

但我知道她的确说中了某些东西,某些核心的、一直被我可以忽视的真相。尤其是从那场漫长的梦里出来,我更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在乎的东西太少了。我以为我在乎的,其实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泡影。唯独关于小熠的那一部分是真实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回忆在我身边绕成了一个圈,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浮。这种虚浮每日每夜都在悄悄地侵蚀我,也许正如她所言,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确足够相似。

“没关系。”我说,“分不清的话,就不要再试着区分了……”

我承认那些梦了。我想。

我承认那些梦,也不介意它们陪伴我度过剩下的生命。再过一会儿,我还要和斗龙战士汇合,要面对难以对抗的敌人,把自己的命作为守护族门的赌注。我有那么多事需要做。而小熠不会知道我在精灵森林里看到了什么,那就够了。

只要他不知道。那些梦也就不重要了。


术之章

沙曼觉得这场景多少有点好笑。

精灵森林是个有魔力的地方。凯风从精灵森林出来以后,一直没怎么说话,她多少知道他正被什么困扰——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们一起回到莫林天门。

斗龙战士现如今都聚集在莫林天门。再过不久这片土地会有一场大战——这是再清楚不过的预言了。倒也真是有趣,她想。他们到黑沼泽森林的时候,就有莫林天门的族子出来迎接,带领二人去蓝天画的会客室。

蓝天画的会客室比其他族门的要大很多,看起来也要正式很多,风格非常地不现代。一进门,就见东方末靠着右侧的金丝楠木柜,一次又一次地抛接一块小玩物,而洛小熠则坐在和他相反的方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百诺站在蓝天画旁边,裙摆离地面不到一寸——又是漂亮的长裙,像水一样的丝绸质地。

“哦?”东方末看见她,微微勾起唇,“小公主回来了?”

蓝天画则是露出惊讶的神色,“凯风——”

“抱歉,是我待客不周。”很快,蓝天画收拾好了表情,显然,那点惊讶快速地转成了愧疚,她微微蹙了蹙眉,轻声道,“你能回来就好。”

凯风似乎这个时候,才逐渐从精灵森林的梦境中一点点回过神来。他微微颔首,“没事。”

“怎么会没事?这样的禁地……”蓝天画咬牙,“都怪东方末——喂,你闯了这么大的祸,不向人家道歉?”

东方末叹气。

他瞄了一眼蓝天画,又看了看沙曼,“小公主去了精灵森林?”

沙曼挑眉,没答话。

东方末微微勾唇,露出一点玩笑的神色。他停下了无聊的抛接游戏,握住了手中的小东西——现在她看清了,那是一块玉。

“怎么,”他低声道,语气三分调侃,“这次是去搭救心上人?”

空气静寂了一秒。

蓝天画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反应过来东方末说了什么后,她立刻转过头去,“喂你……”

洛小熠始终一言不发,但似乎把头又低下去了一点。沙曼正觉得好笑,忍不住勾起唇角的时候,听见百诺心有灵犀地嗤笑了一声,沙曼听不出这其中的意味——究竟是嘲讽,还是单纯觉得有趣。

啊。

修罗场。

沙曼忍着笑,对蓝天画道,“你要感谢我哦。”

“啊——当然。”蓝天画回过神,“谢谢你能把凯风带出来,要是他在精灵森林有什么意外的话……我要担心死了。”

“举手之劳,”沙曼耸肩,“没那么严重啦。”

“小公主,她可不只是要感谢你。”东方末嗤笑一声,又道,“莫林天门的族长小姐想知道术星门要不要参战——”

“东方末。”蓝天画眼角抽搐,但还是露出一个模式化的微笑,“闭嘴。”

沙曼挑眉。

“我倒是没什么关系……”她眨了眨眼,“但是术星门的代理族长是我哥哥,我可以帮你们问问。”

“那不知……”蓝天画眼睛亮了亮,语气都变得模式化起来,“令兄平日是否有和我们合作的意愿?”

“啊……”沙曼苦笑,“这我倒不能保证,毕竟术星门一向不属于六族。”

蓝天画怔了怔,“……是么。”

这时,东方末又漫不经心地扔下一句。

“除非六族向术星门拿出筹码。”

蓝天画杨眉,“什么筹码?”

沙曼怔了一下,正要开口阻止,东方末漫不经心的语调已经回荡在会客室之内。

“联姻。”

沙曼扶额。

可恶,这是干什么……

“东方末,我们好歹有些交情。”她无奈叹气,“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给我留面子啊。”

“小公主要什么面子,”东方末轻笑,“人家寒山星门还没表态呢,你让凯风说。”

蓝天画无奈,“喂……”

但这么一闹,大家的视线都不可避免地聚集在了凯风身上。

从二人进门以来只说了一句话的凯风,只是很浅地叹了一口气。

“联姻?”他轻声道,“没什么不可以。”

一言激起千层浪。

从二人进门来还没说过一句话的洛小熠,突然站了起来,低声道,“凯风。”

于是大家又把视线转向洛小熠,但洛小熠就这么低着头叫了一声凯风的名字,半响再没说话。

凯风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怎么了,小熠?”

还是没有回应。

空气陷入了有点诡谲的沉默里。

相比于大家看热闹的心思,沙曼的心绪倒是有些沉下来,她微微侧身,看着身边的人。

她忽然发现,比起四年前,这个人的确变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大概也是一样吧。沙曼心下有些发空。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任何事物是必须要珍重和维护的,没有什么选择是不能被列入考虑的。想要忘掉以前发生的很多事情,最好一件也不要回忆起来。

只是唯独这一次……

她意味不明地垂眸,淡淡道,“凯风,你刚才说什么?”

唯独这一次不行。

身边的人这才把视线堪堪收回,转向自己。

“联姻一直都是最优选择。”他淡淡道,似乎在这个瞬间,两人四年以来的心照不宣的某些默契都化为泡影,凯风看起来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哥哥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术星门可以得到寒山星门的助力。”

真是该死啊。

说出这种混蛋话,还是没法办责怪他。

“——我哥哥?”沙曼失笑,“这是你对我说出的话吗?”

因为这一瞬间他和我这么像。

他这样说,就像是两人之间一直刻意保持的距离不曾存在,而精灵森林的梦魇也不曾降落在他的记忆里。

“沙曼,我——”凯风端详着她的表情,露出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来,“没有冒犯之意。”

沙曼微微敛眸。

“你和我出来一趟吧,我有话跟你说。”

  

-水之章

回到莫林天门后,我的状态多少有些不对。

沙曼生气了。

她很久没有生气过了……上一次惹她生气可能得是刚打败罗刹时的事。我跟着她出门的时候思绪有点飘忽——上一次吵架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也是几年前,当时小熠天画他们忙着继承族门事宜,寒山星门这边的事我相对熟悉一些,因而能稍微腾出一些空闲。而沙曼那时就已经在到处漫游,一年四季只有短短几天人在术星门,可能她来我这边串门的次数都比和她哥哥在一起的日子多。

大概是那段时间里的某一天,她和我提起一些旧事,大抵是关于在罗刹那边共事的日子,提着提着她似乎就不太开心,我记得是因为我不小心说到了她压在在柜子里的信,那些信我从没拆开过,只是意外看到它们放在那儿而已,沙曼却不信,最后我们不欢而散。自那之后她整整一年不曾来过寒山星门,而再次见面时,我们两个人都没提过这件事。

我觉得不怎么重要,我想她大概也觉得不怎么重要。

有趣的是,自精灵森林出来之后,那些记忆似乎又灵活起来。我想起来她当时问我的话了,她说,“凯风……我不在意你是不是看过那些信,但是你最好搞明白一点,你凭什么觉得我和你一样,会认为这些事都不重要?”

是啊,我凭什么觉得她和我一样呢。

我凭什么认为相对而言关系熟稔一些,自己就能揣测别人的心思……我并不了解她。就像我知道我刚刚在讨论里说了让大家意外的话,却没想到第一个表示生气的会是她。

沙曼带着我到了一处僻静的草丛,确定周围无人能够听见,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

“凯风,你刚说,你能够为了让术星门参战,选择联姻?”

她冷淡地开口,像是在质问我。

“对不起……”我叹气,“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个。”

“你刚才在是在生气吗?”沙曼垂眸,“因为从精灵森林的梦魇把你缠住了,你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希望,所以要让一切回归正轨吗?”

“不是……”我扶额,“我只是让你联系一下你哥哥,还什么都没说?”

“凯风……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和我开玩笑,”沙曼笑了,“你不知道他整天催着我和寒山星门联姻?现在洛小熠和百诺的事短期没有着落,如果能通过联姻拉拢术星门,你以为元海长老不会对你施压?”

我怔了怔。

这好像是沙曼第一次和我说到“联姻”这种词汇。尽管理智上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等着看六月山族门内部的八卦,但我们之间的相处一向非常自然,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些事情,我以为以她的性格,并不会为此感到压力。

“可是争取术星门的外援很有必要……”我眨了眨眼,“况且现在的情况下如果非要——”

“凯风,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沙曼像是被我惊到一样深呼吸,慢慢伸手捂住眼睛,“……你需要我帮你理一理吗?”

“喂,你别这样……”我有点无措了,“我没说要让你……”

“凯风,”她慢慢说,“我一直觉得有些话不能说,不过现在想一想,好像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是在很认真的说话,我的心脏沉下去了一点。

“你在精灵森林看到了洛小熠,你知道那个地方只会呈现人内心最深处的梦魇。你什么都不打算说,”她低着头道,“而且为了不让洛小熠发现这件事,你甚至可以对术星门在联姻上让步——”

“沙曼。”我蹙眉,“我没有这个意思。”

“哦,”她这下像是真的气笑了,“那你是喜欢我?完全不介意寒山星门和术星门喜结连理?”

“……”我默了一下,“……这么嫌弃我的吗。”

沙曼撑着眼的手指抖了一下。

“凯风,”她轻声说,“别的事情都可以,这个不要开玩笑。”

“抱歉,”我叹了口气,“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让术星门参战是必须的事情,我是想着先和你哥哥商量的——联姻的事,我以为你不会在意。”

“你平时天南海北的跑,我们能见几面……就算传出消息也只是挂名,”我说,“——到时候大战结束,我们再想办法取消就是了……”

沙曼笑了。

“那我要是答应呢?”她用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像是轻蔑,“我要是告诉你我喜欢你,我是真的打算联姻,你要怎么办?”

——什么?

我完全怔住了。

“如果我是为了你,才让术星门参加大战,你要怎么办呢?”沙曼看着我,一字一顿道,“和我在一起,好好履行责任吗?”

我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质问像是冰块一样砸进胸口,然后流到四肢百骸的血液里,指尖的温度都在快速丧失。

“……对不起。”我低下头,“是我的疏忽,我不该那样说的。”

“……凯风,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真的就很混蛋。”她慢慢道,“洛小熠肯定也觉得你是个混蛋。”

听到小熠的名字,我的心脏又沉下去了一点 

“是吗……”我说,“不过他怎样觉得也没关系了吧……”

“没关系?”沙曼挑眉,“难得啊,说这种话。”

“无论如何,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我淡淡道,“当务之急是对抗罗刹。”

“放心,术星门会参战的。”沙曼叹了口气,淡淡道,“我哥那人根本没法做到在旁边看着战友去拼命……但你最好找机会好好跟他谈谈,告诉他你不喜欢我,别再整天想着族门联合了。”

“明明是你嫌弃我。”我眨眨眼,“为什么让我背锅?”

“哦,那你敢说一句喜欢我?”沙曼抬起头,“我有在精灵森林长达三天的梦魇里只看到一个人吗?我有不务正业整天飞到别人谈恋爱的地方四处串门吗?”

她嗤笑一声,“说我让你背锅……你良心会不会痛?”

“……”我攥了攥拳,“知道了。”

她叹了口气,“你心里真有数就好。”

我蹙眉,补充道,“……不要告诉他。”

“切,”沙曼淡淡道,“果然……我告不告诉他,那要看你表现。”

“……”

“只要回去以后,你不要再在术星门的话题上展开,我就没什么要说的,”她说,“至于洛小熠……啧,希望你是真心里有数。”

“他可是和百诺分开了……”沙曼继续轻飘飘道。

我怔住,“什么?”

“我没问,猜的,”她懒洋洋地答,“你可以自行考证。”

我觉得呼吸都停了一秒。沙曼的魔法很厉害,她的预测向来没有不中的——但她今天显然不怎么开心,不打算和我多说,转身就离开了。

我站在草丛里,就这样怔着,过来好一会儿,一阵凉风吹进眼睛里,突如其来的刺痛感才把我从恍惚中拉回现实里来。

  

火之章

凯风和沙曼出去了。

我有点意外……我的确觉得意外,从凯风走进这扇门起,我就没法阻止这种感觉在体内扩散,从精灵森林回来的凯风和以前不一样,和我在入梦石那里看到的凯风也不一样,我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状态,似乎他身上得某种气息被封闭了,非常的……安静。

那不是简单可以形容的变化,我甚至不确定其他人是否可以感受到,但从看到他开始,我就不控制不住自己回想起很久以前的那段时间——母亲刚刚离世,我每天都去烈焰沼泽的那段时间。

这种平静得让我觉得慌乱,如果不攥着拳,手指可能就会抖。

东方末说,“术星门的小公主喜欢他。”

蓝天话说,“……什么?!”

东方末耸肩,“他们本来就是要联姻的吧,我记得术星门一直想要和寒山星门通过联姻巩固关系——族门互通的条例如果谈妥,对术星门会是很大的发展。”

我深吸一口气,“没错,术星门的发展地理受限太多……”

“荒无人烟的地方,贸易建设、制度文化都没有基础,”东方末接道,“战士培养也不系统,它们擅长的大多是一些偏术或者魔法,形式非常松散。如果能和寒山星门联合,会变得强大很多。”

“可是……”天画瞪大眼睛,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惊讶的样子。

她用一种震惊的语气喃喃道,“可是沙曼她……说过不会……”

东方末挑眉,“哦,小公主不愿意?”

天画蹙着眉,似乎是顾忌着什么没有开口。东方末只是嗤笑一声,“凯风看起来是没什么意见。”然后他目光转了一圈,在我这里停了一下,又回到天画身上,“至于沙曼……哼,你以为她说不会答应联姻,就是真话?”

天画抬起眼盯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我没告诉过你?”东方末带着捉摸不定的笑意,“三年前我去过精灵森林,知道吧。”

“……”

天画眼皮向下合拢了一点,“知道。”

百诺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意外的样子。

我觉得作为星火罗门的族长候选人,情报实在是过于落后——我是刚刚听东方末自己说,才知道他去过精灵森林,而其他人居然都早就清楚这一点。说起来,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东方末开始叫沙曼“小公主”,这对他而言委实算个尊敬的称呼了,他以前从来除了天画和打架,眼里哪有别人。

“我在精灵森林的边界见过她。”东方末说,完全不在意是不是就这样把沙曼卖了,“你猜我看到什么?”

“……在精灵森林……见过她?”

天画怔住。

东方末点点头,又笑起来,“怎么,你生气了?”

天画摇头,我有点奇怪,她今天的表现似乎有点过于顺从。平日里天画和东方末总是在吵架,但是他们刚刚从外面进来之后,也不知道谈了什么,天画看起来似乎是有点懵的状态。

“怎么可能。”天画似乎终于回过神,轻笑一声道。

“她说她被困在梦魇里了,麻烦我救她出去。”东方末敛眸,笑意更玩味起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有点不想听他说下去。

天画看起来也不想听他说下去,低下头,“……为什么。”

“嗯?”

“东方末……”她闭上眼,深呼吸,“真是太讨厌了,你这种家伙。”

“怎么?”东方末依然笑,他今天似乎不想去逗天画,倒是有点存心惹她生气的样子,“你问我答,有什么好讨厌?”

“没什么,”天画摇头,“……所以你看到了什么?”

“这个就不好说了。”他眨眨眼,“得保密,有契约限制,说了会死。”

“……会死?”

我没忍住笑了。

“哦,就是会死,小公主说的,”东方末一脸骗人的表情,“你见过人家的魔法没有?可以试着让她给你下个咒试试。”

“……不会死的。”百诺听到这里,总算轻轻笑了,这好像是她这么多天第一次笑,我不确定,“月空星流门的占卜作证,你身上不存在这种危及生命的诅咒。”

“百诺……你也对这种闲事感兴趣啊?”东方末摸了摸鼻子,“我以为只有这边的两位才会对这种无聊的事情有兴趣。”

他当然是指我和天画。我白了他一眼,“所以你无非就是要说,术星门出战就得联姻么。”

“谁知道,”他懒洋洋地,“凯风看起来不介意……他一向在这种场合非常靠谱,你应该清楚。”他把“靠谱”两个字加重了音,我轻嗤一声。

“……等等。”天画忽然出声打断,捂住手腕,她的手链亮起来了——那是莫林天门最新研发的联络器。

“子耀到了。”她说。

百诺闭了闭眼,额上的印记隐约删过微弱的流光,半响也轻声道,“在莫林天门的地界之内——刚过黑沼泽森林。”

我怔了怔。

没错,人已经到齐了——只要术星门参战,我们就该出发才对……凯风……

凯风。

“小熠。”他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我浑身一震,然后一身冷汗。我刚才一点开门声都没有听到,对于这么近的距离毫无察觉——居然连最基本的敏锐都快要消失了吗?

我慢慢呼出一口气,没有转过身去。

“嗯。”

“术星门会参与战斗,”凯风走近,淡淡说,“沙曼在外面联系她哥哥。”

百诺和天画都松了一口气。

我尽力攥住手指,不让它松开。

“你刚才走神了。”他转过头来看着我,非常平淡地提醒——像我们以前的每一次提醒一样,自然,默契,最熟悉的,来自最好的朋友的提醒。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作势要拍我的肩膀,却在一半处停下了,“快要出发了,注意一下状态,你这样……”

“……没事。”我低着头,舌尖有点发苦,故作轻松地问,“你们刚刚谈了什么?”

“没什么。”他顿了顿,“一点以前的事,不重要。”

“我去接子耀。”天画忽然说,她一出门,东方末也紧跟着消失在房间里。百诺看了看我们,慢慢道,“我去看看沙曼。”

然后她走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凯风,”我好久才慢慢道,“上次在月空星流门,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掉?”

“有事要忙,”他淡淡笑了笑,“不太好打扰你。”

他这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意识到我没法真正地对他生气,我没法一字一句地质问他,我没法让他告诉我,为什么要不打招呼离开,为什么要去精灵森林,为什么要在那个梦里说“死掉也无所谓”这种话,我甚至不能告诉他我也在那个梦里,只不过四周不是荒野,而是无法消失的亡灵。

“……月光百合挺好看的,”他沉默了一会,说,“我在那儿借住的时候,房间里有一株,会变颜色,巴洛斯很喜欢。”

“精灵森林也有那种花,”他说,“会说话,是有灵气的花。”

“星流河也很好看,”我慢慢接道,“听说能让人实现愿望,你许愿了吗?”

“我许过了。”他笑了笑,是那种带一点嘲讽的口气,“你许过吗?我记得去的那天,你还把百诺气跑了。”

“没有,”我说,“我没有愿望。”

凯风怔住了,“你还记得啊。”

“记得啊。”我抬眼看着他,“我没有愿望。”

“上次没有提到,我以为你忘了……”他慢慢抬手扶额,“还和那时候一样吗?”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四年前的月空星流门,不是上一次,是真正的四年前。实际上那的确是我没有成为斗龙战士之前最重要的一次逃亡……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对着星流河许愿,凯风说殿下很好,是很温柔的人,问我要不要许愿见到她,我说我没有愿望,我不会想念她,变强不需要愿望来实现。

“不一样吧。”我轻声道,“我们现在都是斗龙战士了。”

“是么,”他笑了笑,“还会想起殿下吗?”

“我很久没有梦到她了。”我慢慢道,“好几年都没有去过石碑那里看,要是不提到月空星流门,都快忘掉了。”

“嗯,也对,”他喃喃道,“时间长了就容易记不清楚。”

“还有……”他似乎是回神了一点,“这次会很危险,你要小心一点。”

“已经好几次了……我进来的时候你都没有察觉,连东方末都看出来你不对劲……小熠……”他慢慢说道,“百诺的占卜你也见到了,这次的敌人很难对付,要保护好她和族门的话必须掌控好力量,到时候如果分组行动我们有可能不在一起,我不确定能——”

“我没事。”喉咙有点干涩,我尽力藏起来了,“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吧。”

“沙曼说下一步很可能得折返皇沙星门,但是计划要做足,你不能在出发之后还是这个状态……”他叹了口气,“如果我刚才要偷袭你,早就得手十遍了。”

“那你动手啊……”我敛眸。

“小熠……”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警惕不够,”我笑了笑,“现在也可以,来么。”

他看着我,像是被问懵了。紧接着下一秒,风声忽然变了,凯风的速度向来很快……几乎只是影子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右手已经从背后扼住了我的咽喉。

我笑起来。

居然真的……动手了。

果真和以前不一样。从很久以前得某一次开始,凯风很多年都一直拒绝陪我玩这种游戏。

对啊,凯风的速度一直是我们之间最快的,东方末如果不用空间法术加成,只凭体术也绝对快不过凯风。只是我很多年不曾亲身试过,都快要忘记了。

他的手指是凉的,稍稍用力就能掐断我的呼吸。我意识到他的气息有点不稳,呼吸散落在我的脖颈之后,晕晕绕绕的,一点都不均匀。

“嗯,让你得手了。”我轻声道,然后一点点低下头去,“的确是我不够警惕,之后会注意的。”


金之章

东方末心情有一点不好,实际上这两个月对他来说,不顺心的事也许有点过多了。比如现在,蓝天画正在和他赌气——他们两人的脾气都早已不同于少年时期,很久都不曾在大家面前随心所欲地大声吵架。但蓝天画毕竟是蓝天画,东方末也只能是东方末,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培养出发自内心的无声默契来。

不同于东方末四处游历的自由散漫,蓝天画近年来几乎全权接管了莫林天门的大小事务,与族长之位只差一个交接仪式,正因如此,他更能看出对方正在被族门事务压得疲惫——但他大多数时候对于蓝天画的政策决定嗤之以鼻。霍金司长老和孤斗星门的族子之间是另一种关系,更为轻松、随意,以及专横。对于东方末而言,所谓的传承和家族绝不会是第一位,而族门也必然不会强迫他,他们的交接只会发生在霍金司长老死去的那个瞬间,在那之后,孤斗星门的控制权只属于东方末一个人。

大多数时候他们的较劲都在暗处,不过几乎是每一次,双方都无法做出让步。第一次对峙出现在四年前,罗刹一战刚结束的时候,莫林天门希望能够休养生息,而东方末觉得减少军备开支是个笑话,自那之后,孤斗星门和莫林天门在六越山的每一次核心会议上都会出现政策分歧。这样的争辩并不局限于族门,甚至能够包括到每一件小事之上,东方末会不打招呼去族门禁地,出发点也许仅仅为了有趣;东方末兴起时会拉着族门的战士当沙包,有几次差点把几位重要的指挥员弄死;东方末会在各种时刻,事不关己地讽刺她的行事作风,却从来不曾道歉。这些在孤斗星门也许是继承人可以被容许的任性,但在莫林天门,这无疑是在冲击百年以来族门默循的规制,而她无法每一次都纵容他。

蓝天画起初还会和他争辩,后来就慢慢变得沉默,两个人如果吵了架,她通常就一言不发摔门离开,然后禁掉他在莫林天门的所有开销,对此他也通常不做纠缠,干脆利落地从对方身边消失,下一次回来也许是三个月以后,如果没有被莫林天门的护卫拦截,就说明之前的争执会被双方选择性地遗忘。也许这次凯风的事是矛盾爆发的导火索,他们昨天的争吵比以往都要简单和安静。东方末还能很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在莫林天门的族长办公室里,蓝天画揉着眉说,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

他记得自己当时在笑,难得地并非讽刺。

这样的问话几乎算是直白,对方似乎是真的非常疲倦又困惑地在发问——你知道我早已无法容忍你,为什么还没有离开?

那时他的喉咙里还有粘腻的血气,几天前遇见的敌人有点太强了——尽管他并不愿意承认,但他的确输了。没人知道他平时失踪的日子都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他也没兴趣告诉任何人,包括蓝天画。

他能够在莫林天门为所欲为地长住并非偶然,东方末对此很清楚。也许蓝天画对他足够了解,甚至某些时候理解他,但莫林天门的族长不能。这四年是属于双方新任继承人的磨合期,如果两方不能形成有利于族门的关系,他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

——那么你为什么还没有离开?

东方末讨厌被质问,那会显得自己正处于弱势。然而面对这个人,他大多数时候都在被质问。你去了哪?你凭什么这么做?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的族门、我的决定?既然我们不是一类人,你为什么不能离这里远一点?

蓝天画不是那个当年在他面前脾气火爆的女孩了,她现在似乎学会了把族门两个字融入到自己的每一个呼吸里。譬如现在,明明对他厌恶得要死,言语间的冷淡如同利刃,但仍然能够为了共同的作战计划一言不发。

有趣的是,当时对抗罗刹的六个人里,居然是蓝天画最先学会了如何顾全大局。

“子耀,皇沙星门那边有什么信息吗?”

东方末抱着腿坐在柜子上,看着蓝天画一本正经地询问。实话说,皇沙星门的小男孩看起来有点局促,在东方末的印象里,他好像刚接任族门不到半个月,之前一直在沙漠里研究种树。而术星门的小公主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水晶,寒冰晶——东方末几乎立刻就辨认出品种,心道她果然很在意联姻的事,沙曼和凯风谈完话回来后就一言不发,似乎心情很差。

她刚才一定拒绝凯风了,东方末笃定地想。

她肯定很讨厌凯风那番话,那种态度接近利用。东方末又想。对于小公主来说,如果不反驳凯风的话,就像是被自己的梦魇缠住了。

他见过沙曼的梦魇。他们相遇的场景并不那么游刃有余,甚至有点狼狈。那时候他差一点就不能从精灵森林的幻境走出来,是沙曼的法阵越过幻境的限制提醒了他,她帮他找到幻境的漏洞,代价是他替她驱逐周围的亡灵。

那些亡灵是每个人梦魇的实体化,驱逐即可破除幻境。而沙曼的梦境就藏在那些透明的魂魄里,在水晶的反射下,那些亡灵就像一面镜子。沙曼在梦魇中遇见了她自己,镜子里的女孩更像四年前的那个,被罗刹的力量吞噬之后站在凯风身边的那个。东方末几乎能够确定,凯风是那个梦魇的根源。

“新的力量也许出现在迷幻沙漠。”百诺将手指从水晶球上拿开,慢慢睁开了眼睛,“我感受到了。”

“……是吗?”沙曼笑了笑,“那问问子耀啊,你一直在那边种树嘛。”

“啊这个……那里的话,确实有些怪异的地方呢。”子耀挠了挠头,“我们本来在沙漠的水源附近已经成功栽种了一些花朵和树苗,但是月光百合的种子大多没法破土,即使长出了根茎,也会很快枯死。”

“只有月光百合吗?”

“嗯。”子耀点头,“只有月光百合,它在那里活不下去。”

东方末轻嗤一声。月光百合……那是属于月空星流门的花,天生亲近光和梦境,与吞噬性的力量本就是敌对关系。倒不如说应该是黑暗的养料。

那种气息非常危险。他慢慢地回忆着与那个人战斗的细节——把柄匕首,似乎能切断所有富有生命力的事务,如同来自地狱的器物。那不是毒或者战士的力量,更不是魔法和诅咒,他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纯粹的黑暗力量。那柄匕首被刺进了他的右腹一寸左右,伤口现在还在慢慢地渗血,这种几乎被十倍延迟的愈合速度是因为那刀刃残留的黑暗能量作祟,它在尝试吞噬自己的生命力。

这点伤倒是不难应付。东方末垂眸。他也不觉得如果再来一次,自己会输给那个人。

然而现在……现在的话。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莫林天门没有月光百合。六越山之中,唯有莫林天门不修任何与虚幻相关的术法,这里的土壤无法让依靠月光和魔法的花朵存活。只有去过精灵森林的人才知道,这种花盛开在禁地的每一个角落。

我在那里看见你了。

东方末漫不经心地低下头,用手指掐住了太阳穴。

蓝天画,我在那里看见你了。你居然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真是可笑。

然而他却没有笑,只是透过指缝的间隙安静地看着地面。

算了。他想了一会,最终对自己说。这次就不回来了。

  

土之章

在来到莫林天门之前,皇沙星门出现过一件怪事。在他们商议作战计划的第二天,子耀还是没有忍住,忍不住发表自己的意见。

“百诺姐姐,”他犹豫再三,还是攥住了拳,“你确定……皇沙星门出现的,是真正的黑暗力量吗?”

百诺挑眉,眼里带了点笑。她的情绪很少外露,于是那点笑让在场的各位都怔了一下。因为长时间发动术法而近乎隐藏了颜色的眼睛,衬得灿金色的长发显得格外耀眼。

“你在怀疑我的水晶球吗?”她轻声笑起来,笑声很凉,但有些温柔,“那么你觉得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呢,子耀。皇沙星门是你的家乡。”

“迷幻沙漠百年以来没有活物,”子耀声音有点弱下去,但还是保持着一个不高但坚定的声线,“皇沙星门臣属土象力量,对生命万物的滋养是族门一直以来的象征。可是那里就像一片荒凉而残酷的地狱,没有活着的东西能在那样的环境下坚持下去。除那里之外,皇沙星门每一处的土壤都非常肥沃,能够催生各种奇妙生物的生长……虽然单论生物生长,不如木象的植物力量,但在治愈、包容的力量上,我们一定是六越山的最强。”

“迷幻沙漠是族门最诡异的地方,它的存在就像是在对抗族门百年以来存在的奥义——就像精灵森林是莫林天门的禁地。”他轻声道,“可是……可是,就是从前几个月开始,我在那些沙砾里撒下的种子,在泉眼附近的那些……很多都发芽了。还有些开花了。”

“我不明白………在这么可怕的力量下,为什么我感受到的气息是正向的。”他轻声说,“我研究那里的土质很久了,一个月前我们的种植计划进展非常快。第一个从生长出来的是生石花,有很多瓣,很小,是白色的,很快就遍布那眼泉水的周围。然后是依米花、骆驼刺、再然后是绿之苓……除了月光百合。月光百合是月空星流门的花,沙漠里没有魔法的力量。”

“就是那个时候——我收到了召唤。空沙长老将皇沙星门的继承权交给了我。”他说,“我走之前,那些花还在成长——那种速度对于沙漠里的植物太快了,就像有什么在催生它们一样。”

“唔,这么重要的事,”洛小熠眯起眼,“子耀你怎么才说啊?”

“我觉得这可能……可能跟这次战斗无关。”子耀低着头,叹了一口气,“毕竟我们要去进行的是一场战斗,像四年前对战罗刹一样——那些植物可能,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你也没有告诉我哦——”沙曼蹙眉,“我走之前还不是这样吧?”

“就是在沙曼姐姐刚刚离开的那一天,”子耀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催生生物生长……吗?”百诺轻声喃喃,“不,并不是意料之外。这次的星象显示的并不是绝对的负面信息,也就是说,黑暗力量的表现形式并不仅仅是吞噬。但那一定是一颗毁灭之星。”

“月光百合为什么活不下去?”凯风感兴趣的点似乎在别的地方,“它挺适合那个地方啊。”

洛小熠张了张口,最后像是喉咙卡住了一样又停下了,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而沙曼挑眉,反驳道,“切,只有你这种家伙才会觉得那种依靠魔法生长的花会开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吧。”

“是吗……”凯风低声笑了笑,“也对呢。”

东方末兴致缺缺,“这和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关系?比起这个,怎样定位到黑暗力量的位置比较重要吧。我们现在不知道它的形态、计划,除了预言,一无所知。”

“这个可以办到。”百诺说,“等到了具体的地点,水晶球会指引我们去力量汇集之处,那一定是"它"的诞生之处。”

“我在那边还有些事没有解决。”东方末淡淡道,“要先离开一趟,有事可以用联络器。”他的联络器是一块暖色的玉,平日用一条黑绳挂着,一直护在心口的位置。那也是莫林天门开发的新品,饰品形态的联络器,蓝天画已经已经给每人准备了一个。

“随意离队啊。”蓝天画淡淡道,“那你和我们组队有什么意义?”

“可以不组,”东方末说,“全看你的心情,我记得是你要我来这里的。”他指了指领口,那是藏着那块玉的地方。

蓝天画深吸一口气,“东方末,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东方末正要笑,洛小熠却提前打断了他,“东方末,闭嘴吧。”

“怎么,洛小熠,”东方末冷笑,“连你也有资格命令我?”

“不服来打啊。”洛小熠漫不经心道,看起来很烦躁,“我不介意让你长长见识,凯风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东方末眸色晦了下去。几乎是一瞬间,屋子里就顿时爆出了一股很浓的、几乎能够切成快的杀气。他是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此时泄露出来的战意也不像平时的玩笑。子耀只觉得空气里有一只手把自己的脖子扼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凯风说,“东方末,住手。”

“住手?”然而放杀气的人没什么自觉地笑了,“哦,你们要一起来?”

“东方末——”蓝天画沉声道,“你敢。”

这个时候沙曼忽然咳嗽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呛到了。她一手捏紧了旁边的桌角,一边颤声道,“东方末,停下来。”

东方末挑眉。

“停下来……”她似乎是有些站不住,又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最后靠着身后的柜子滑了下去,“你……你究竟跟,什么东西……交过手?”

东方末轻嗤一声。室内的杀气倏然消失。

凯风转身扶住了沙曼,“……怎么回事?”

“没事。”沙曼喘气,慢慢理顺呼吸,“东方末,你……这是诅咒的力量,你究竟见了什么东西……”

“小公主,这样可不行啊。”对方懒洋洋地回道,“就这一点污染就受不了,我劝你还是不要跟我们一起走的好。”

“我不会出问题。”沙曼咬牙,“没有提前准备晶石抵消负能量而已……但你这样,可说不定真的会死在皇沙星门。”

“你在说什么。”对方放低了声音,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我没听清,要不再说一遍?”

“算了。”沙曼道,“随便你。”

“什么战斗啊——”沙曼轻声喃喃道,“我怎么觉得,你们是组团去送死呢。”

“不管你们。”她说,“到了皇沙星门,我只负责百诺的安全。剩下的事你们自己搞定。”

子耀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样的团队实在是过于危险。没人会知道在沙漠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但大家实在都孤身太久了,也许很难做到像曾经那样合作。

“我们不会失败。”百诺淡淡道,“六越山不允许斗龙战士失败,没人能承担失败的后果。”

“凯风,小熠,东方末,天画,我,还有子耀,”百诺平静地垂眸,“没人能承担失败的后果。”

凯风点点头,“没错。”

洛小熠看了看他,叹气,“没事啦,不会输的。”

蓝天画轻嗤一声,“谁会输给那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东西啊。”

东方末笑了笑,眼里的轻蔑不加掩饰。

子耀攥住拳,“不会输……这是族门的荣耀。”

  

【莫林天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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