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ee

入梦者

起初一切只是个梦。

秦奕忘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做梦,夜晚无尽的黑暗里窜进了一股渗人的冰凉。他最常梦见的是水,一大片一大片的水,幽暗的深海底藏着巨大的龙宫。他看见深蓝色的龙交错盘卧,金色的根须从他的手边拂过,鳞片在幽暗的深海里闪闪发光,如同磷火。大多数时候那些龙都闭着眼深眠,他甚至体会不到它们的呼吸或是水流的细微起伏。

只有那么一次,第一次见到苏哲的那天晚上,他在睡梦里看到了龙睁开的眼睛——他记得清楚极了。龙的眼睛是金色的,如同巨大的玛瑙,却仿佛带了吸引力,深邃威严得让人心生敬畏。敬畏而不是恐惧。秦奕从未对于那些看似未知的龙感到恐惧,仿佛它们生来便如此和谐融洽。他甚至会感到某种久违的冲动,血液加速循环,那是一种足够久远而深刻的亲切感。仿佛它们本应如此,仿佛自己是那些巨大而神秘的生物的同类。

于是他睁开眼的时候,那些龙就成了他的信仰。秦奕知道这个世界隐形的规则,像是梦境的控制,或是异能的运用——但他更清楚那些梦是启示性质的,绝非偶然,他甚至相信梦里的龙宫是属于自己的独有的宝藏。他总觉得有一天能将一切隐秘的线索串联起来,仿佛那些梦背后藏着他生命的意义和与血液与灵魂相联结的使命。于是他的现实较之一般人更为虚浮——他们这类人的通病。而苏哲的出现像是一条引着他去揭秘的线,于是他几乎理所当然地去追随。

苏哲是个神出鬼没的家伙,至少对于秦奕而言,他出现在各种奇怪的地方。中东的贫民窟,维加斯的赌城,家族宴会的角落,城市里的地下酒吧,甚至他们学校附近的耳机店,或者自己的梦里。他们正式的见面是在伊犁的一家面馆,秦奕去那里看望半隐居的老爷子,就在他们常去那家馆子看到了打工的苏哲,在店里跑来跑去像个还没毕业的学生。他请苏哲吃了一碗拌面,知道了他的另一个名字是Abel,他又给对方要了一罐啤酒,他们就成了朋友,当他问起自己对对方身份的疑惑,苏哲摇摇头,忽然提起了龙。蓝色的龙,金色的胡须和眼睛,深海的宫殿——苏哲在秦奕不着痕迹的震撼里向他重复了那些古怪的梦,于是秦奕成为了Abel的下属。

他们究竟一起合作了多久?他不清楚。在这个世界的秦奕的记忆里大概也有六七年。苏哲总是在做奇怪的交易,而近几年来他向来一起。他们出现在每个领域的各个角落,和野心家交换运气,与堕落者交换灵魂,与迷茫的人交换欲望。秦奕自幼便知道这个世界遵守微妙的平衡,实际上奇迹无处不在,而苏哲的存在如同黑白之间的媒介。秦奕并非苏哲的顾客,但他们之间仿佛见了面就有斩不断的联系,他是Abel的下属,看似毫无动机,仿佛天性如此。他们的合作莫名又微妙,无条件地追随伴随对方无条件的接受。他慢慢了解一些独立于他所理解的世界的另一套规则,但对方对他自己的存在动机只字不提。秦奕无所谓,他总觉得苏哲是梦里那些龙的某一条——也许是最厉害的那个。交易成功的时候他能看到苏哲眼瞳里一闪而过的光芒,那是镜子映不出的,和梦里一模一样的黄金瞳。实际上信任来得毫无依据,但他的直觉从不出错。

而这样奇异的默契一直在那个叫做叶童的女孩出现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在一次交易里,一座小城市的地下酒吧,他们与一个烟鬼打着太极,尝试以一百万换取对方的十年寿命。那次交易好运地成功了,男人的手指划过打火机的焰尖,秦奕看见了灰色的气息打着圈跳进火苗里,如同一缕常人看不见的烟。他们走出酒吧的时候男人还在敷衍而自嘲地笑,笑声在拿起手机看到收款信息时戛然而止。他们在酒吧门口看到那个女孩走过去,大约十五六岁,穿着红色的卫衣和干净的牛仔裤,挂着耳机与苏哲擦肩而过,那是他第一次从苏哲的表情里看到诧异。而后这样的情绪变化愈发多见起来,他大抵知道苏哲失踪的夜晚都去了哪里——悄无声息地潜入另一个女孩的生活。

后来他们一同转入那所普通的高中。他本来以为自己该是个见证者,或者旁观者,一直到他看见苏秦为止。她仍然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风衣从学校的人工湖旁走过去,长发勾勒出愈发精巧漂亮的容颜,目光敷衍地落在前方的虚域,却未曾注意到自己。那个时候他没心思叫住那女孩来一场平常而老套久别重逢。他身处一种无处不在的预感里,近乎失衡——那些梦和现实仿佛连起了线,错综的网摄去了他的灵魂。

苏秦是与众不同的,秦奕不能再清楚这一点,漫长的生命里唯独苏秦是与众不同的,和甚至现世的上位者身份没有关系,那个女孩的高傲种在骨骼里。那是一种能够透过血肉,空气甚至时间的某种特殊的磁场,他看着她的时候就能知道这个女孩代表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和苏哲一起,活生生地将他面前的路劈成了两半。自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改变了,也许那些齿轮转动得很早,而只有遇到她的那一刻,秦奕才迟钝地发觉一切正在失控。大概不仅是个梦可以概括的地步。然而记忆总是停在一些没有意义的细节里,其中最为凸显的一次发生在一次寻常的见面,他和苏哲一起去红鹰的老巢做客,无名者为他们设了一场盛大的无人宴,那时流浪者之诗正深陷丛林期,灵域的魔力经历了巨大的损毁,迎来了百年难见的寒冬,而在漫天遍野的雪里他一度看着那个女孩背着猎枪向他走过来,手里打着不属于猎人的印结。

那似乎是一种鲜明的预示,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轨,告诉他在可以预测的未来里他无论生死都无法摆脱这样的轮回。记忆像充斥在身体里的泡沫,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停地向过去延展,秦奕甚至没有感觉,他逐渐不再主观地抱有某种悲剧性的绝望,而是越发的平静,甚至于冷漠——也许是被苏秦影响了。他开始觉得那个女孩天生的淡漠才是正确的东西,在足够庞大且不可转移的客观规律面前,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既然所有的事都缺乏本身的意义,那么只需要着眼近处就可以。

他伸手能够触碰到的人,只有Abel和苏秦。

而这两个人恰巧在某些事上的态度,可以说是非常非常的冷漠,这种冷漠点染了秦奕的观念。他最终决定将信仰放在那些深海里的龙上,把情绪寄托在女孩漆黑的猎枪上,他知道自己依托这两样东西活着。

如果非要形容是怎样的程度——大概是如果Abel有一天叫他杀了叶童,他也会照做的那个级别。再尖锐一点地话,那么可以说,如果Abel有一天要让他杀了苏秦,他也会照做的级别。

因为龙是不会错的。

毕竟生活总归要继续下去,而他并不打算那些梦从自己的生命里剔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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